醫生查出母親的左腎和輸尿管間有腫瘤,必須動手術,我為此而寢食難安。八十四歲瘦弱的身軀,如何抵擋這巨大的撞擊?我和大哥、大妹和小弟守在手術房外,七個小時焦慮地等待,幸得醫生仁術,一切順利。
看著手術房的門一開一闔,我思緒翻騰,數度哽咽;想這個家,想父母之含辛茹苦,想我一路跌撞攀爬的人生。
民國四十一年(1952),歲次壬辰,我出生於南投草屯北勢湳的小農之家,生肖屬龍。母親大我二輪,那年二十四歲。我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二弟二妹,母親婚後十餘年間,被孩子拖磨的苦狀可想而知;更苦的是,她出生後父母即離異,生母抱著她改嫁,再由我祖母收養,長大以後給她招個「贅婿」。祖母溫厚善良,持家有方;但祖父卻愛喝,酒後常把一家搞得一團亂;我父我母惟事之恤,家庭處境備極艱困。
一九五二年,上距一九四五之台灣光復,一九四九之國府遷台,不過數年而已,日治遺風猶存,國共內戰之硝煙未靖,而政府以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乃至於從本年起研議而於次年公布施行的耕者有其田政策,企圖改造台灣。拜此之賜,我家由佃農而自耕農,有薄田幾分,家道略為翻轉。
由於國民有受教育的義務,我和同村的孩子都到臨村讀小學,但學校教室不足,一、二年級到廟裡上課,老師是日據時代公學校畢業的,戰後才學了幾年國語,我們就在他的教導下「牙牙學語」,沒有太多太大的壓力,邊玩邊學,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
家裡擁有的印刷品,除學校用書,記憶所及,大概只有一天撕去一頁的日曆,和農會送給會員的《豐年》;我在五、六年級的時候,曾在同學家裡瞧過線裝的《水滸傳》和《西遊記》,雖有好奇之心,但無從閱讀。我所略知的歷史傳說,泰半來自廣播電台的說書節目,和從廟埕看布袋戲、歌仔戲而來的,特別是前者,屋後鄰居家有收音機,聲音開得挺大的,我坐在他們家的屋簷下,斷斷續續聽了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羅通掃北、武松打虎等等故事。
小學畢業前,大部分的同學就近考草屯初中,老師要我到台中參加聯考。我即便不願,也不得違逆,居然也就讓我考上了台中一中,像狀元及第一樣,人人說讚;然而,那真是一場艱難的挑戰,才幾個星期,我就發現不對勁,我的學習完全跟不上,譬如說英語課,在上第一次課之前,我連二十六個字母都沒見過,班上已經有人講得很流利;譬如說音樂課,我從沒見過鋼琴,有同學已經可以彈整首完整的曲子。我幾乎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沒有人可以問,也不敢問,讀得非常辛苦,一位十二、三歲的鄉下小孩,進入了全中部最好的、被稱為培育精英搖籃的一所名校,受困在知識的迷宮之中。
初二更慘,考七科有六科不及格,結果是初三沒升上,留級了。學習上的困頓會逼使一個孩子走岔路,我開始和那些愛玩的同學到處鬼混,第二年讀初二更糟,也帶著另一些比我更小的孩子鬼混。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時期。
好不容易畢業了,高中、高職、五專都沒考好,當我放棄最後一個求學的機會時,我選擇離家出走,在台中流浪了幾天後,再回到草屯鄉下。我先前完全沒去想原本對我期望甚深的父母,如何承受兒子沉淪的那種壓力;這番迂迴曲折之後,我竟在家裡找到一處可容身之處,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我學習陪父母親下田工作,身分證職業欄上都改成自耕農,準備當一位莊稼漢,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時猶瘦弱的身軀跪在稻田之中,陽光炙熱,汗和淚交織,我用雙膝滑行,雙手拔除雜草,把它們往更深的泥土中塞去的景況。
然後大約有三個月的期間,我成為烏溪畔的墾荒工人,那幾乎是我當時的體力所能承擔的極限了。過程中,我逐漸萌生重返校園的意念,工作告一段落,我拚命找書來讀,半年之後又考回台中一中,高二下轉社會組,決定走漫漫的文學之路,距今整整四十年。
˙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九月號,9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