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東縱谷山脈,東方是海岸山脈,西邊是中央山脈層巒排列、延展,南至卑南主山,北端為南湖大山,為三千公尺以上連綿高山。
自從高中時期,我因病常常往返台東與玉里之間,通常都是父親載著
我,一路上,他總是沉默,就算是路旁的花朵多麼繽紛,遠山多麼浩壯,就算天邊的晚霞多美麗,一路上他就是沉默著。
山中清晨時,裊裊的雲霧自山谷中滾滾湧出,穿梭在霧氣中間,湧起的山霧在奔騰,以一種磅礡的氣勢,那股氣勢,是如此的盛大、如此的浩偉,那是一條剛剛甦醒的龍,在雲與雨之間翻滾馳行。
我常常問他,與他說話,但是他都凝望著前面的路,以沉默拒絕答腔,有時候,我在車上播放著五月天的搖滾樂,但是氣氛仍是凝結著,不知為何,從父親的沉默中,我無法從他身上,體會出一路風光給予我的悸動。我只記得那段往返的歲月裡,父親總是一次次的放下工作,帶我到花蓮求醫。
從台東出發,經過陸鳴橋,橋下是卑南溪,遠方是小黃山聳立在遠天的一側,溪流上常常有塵霧瀰漫、飛揚,山與河之間,是一篇壯闊的詩歌,詩歌中訴唱著滾滾的卑南大溪歷代勇士,迴響在山谷之間的嘹亮歌聲。
而總是在回程中,他的心情才似乎好了一些,我們總是聽著五月天的音樂,雖然在那年紀,總是情歌蘊藏的感情觸動我的內心,似乎也唱出了一些其他的哀傷。我那時無法體會,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後。
花東縱谷公路,一路行至關山、池上,已有海拔兩百公尺高度,冬季空氣冷冽,公路兩旁是稻田,收割後則種植油菜花,金黃色的油菜花漫鋪在田野,點綴著兩側高聳巍然的山脈,在山岳的守護下,人們傳頌一代一代的歌謠,每次經過這裡,我總是輕輕的吟唱起音樂詩人李泰祥〈自彼次遇到你〉,初春時節莊稼漢子看著鄰村女孩,豐收時節他們在油菜花田中相遇時譜出的一首首戀曲。一切都是在山守候之下的風光了。
後來高三時我的病情不佳,轉到花蓮慈濟醫院就診,從此我就有了坐火車過花東縱谷的經驗,每次坐火車旅行,一路馳騁,那段歲月安慰我的,就是沿途的花東縱谷山脈。
穿梭山谷之間,常常有微微飄送的細雨吹送,浮動著霧氣,紛飛的細雨撲面而來,如同花霏散落顏面,這是瀰漫著雲霧的山。
而造物者總以撼然的力量,令我的靈魂全部安靜。
富里與玉里之間,依舊保留著鄉村的原味風景,街道旁有傳統的木造房舍,公路旁是一畝畝飄香澄綠的稻田,風遊戲在稻田上,成一波波的稻浪 ,而山,仍在遠方凝然傲視。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許多風浪的,就像現在此刻的我,不就處在風浪之中嗎?
面臨著小鎮的玉里大山,透露出塵的壯闊,祂總是守護著我的神祇,每當我站在稻田旁、在花的綻漾間看著祂,祂在靜定、在冷傲間透露著空靈,我被山神之靈充滿著,所有的塵囂,好像都被滌淨了。我是被山靈洗禮的靈魂。而壽豐至花蓮間,在東華大學凝望奇萊側鋒,祂被霧氣繚繞,看山在雨中在雲氣滾湧中仍然以軒昂之氣宇拔然而立,撫慰著異鄉學子的性靈,陶冶出純樸的學風。
我想念詩人的陽光海岸,與我的父親。那是一片美麗、光輝的海岸,紅色的波影閃爍在藍色的天邊。我對父親說,我想要擁有一片陽光海岸,而少年海岸的渡輪在遠方呼叫「嗚──」,我說,詩人,於是你不再想做水手了,有一天,要以傲倨之色俯瞰這片浩瀚的海洋。海天的一端,絢麗的晚霞白雲在遼闊的山外,山仍凝望著我,多麼雄偉、多麼浩大,我又想起花蓮詩人所作的〈白色的管芒花〉:「……我一路間關返鄉。」
我的心目中,有一片山脈,祂雄偉而壯闊的座落在花東縱谷的一側,山峰之上常常有雲與霧的溫柔守候,山底下瀰漫著嵐氣,似乎從水底隱隱浮現,天際是山的襯衣,大地是山所有眼界。祂以一種守護者的姿態,坐落在天地間,祂是靜定、是空靈,祂在自然的浩偉之中透露著神聖,直要我感動、朝聖,直要我以自己的靈魂與祂相交換。但是我卻不必如此,每當我徜徉在祂守護下的天地,我安靜了,所有的喧擾、所有雜亂離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的冷靜,祂那出塵脫俗的氣息,以及,我深深摯摯的感動。這就是我一生中尋覓、嚮往的聖地,花東縱谷山脈,我傾訴著:總有一天,我會成長茁壯,在求學或人生的旅途中,搭著火車,一路間關返鄉,花東縱谷山脈,我要對你說,我一路來,惦記著父親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