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每月的工資有四到五圓可以自己支配;每到休息的日曜,甚至連土曜下午,她都跑去西門町淺草市場對面小巷保西宮北面的「戎館」,用一齣齣的電影來療止內心的淒傷,甚而編織人生美夢。她記得,看完《桃花泣血記》,從「戎館」走出來,彷彿也從慘澹的生活中走出來了。
那可是轟轟烈烈的電影歲月,她從《火燒紅蓮寺》的記憶深處鑽進去,鑽到椎心的最痛處。她感覺心臟噗通撞在胸坎,一下又一下,痛!
空氣中飄著竹林青嫩的味道。
秋日海面上飄飛的彤雲,巷弄人家升起的縷縷炊煙,群飛的野鴿子。
她看到戲棚上正德皇帝對著李鳳姐眉目挑情,龍袍上刺金繡銀的浪花捲捲;那金銀的浪花線條穿行在眼睛的視網膜,轉成漁船歸航激揚的濤浪;她走進白霧飄飛的運河船溜,安平外海的濤聲,玎玲獵獵地迴響。
瘤形的纍纍岸石中,一輛「黑頭仔車」悄悄自運河對岸駛過來了。
她穿著白金町和本町交會的「田中吳服店」的新娘和服,坐進那輛黑頭轎車,飄飄地向一棟豪華的府邸行去。
她依稀看到廳堂上掛滿穿戴清國朝服的翰林官畫像,有男有女,可是臉孔沒有五官,一片灰白。
她沒忘記當時嚇得嗄聲驚呼:啊!這裡有好多冤靈亡魂……那是六十多年前的顫慄,哆嗦的波流湧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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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風聲吧?她總是夢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從運河岸的迷濛霧裡消失了?也許這不是夢,是真的有個她眷戀的男子身影在記憶底層攪動著,像她曾經搭過竹排沿運河往西邊去到億載金城,那豆綠河水悠悠映著她少女模糊的身影,彷彿還有個少年的身影不時疊映著。
後來有好幾年時間,她重複作著同一個夢:在四面蕭蕭的風聲中,她裙襬飛揚,塵沙漫天瀰地,眼前有一座模糊的建築,她用身體頂著門死命地推,卻無論如何門扉緊閉;她在風中塵中沙土中,推著門,她只想門內也許沒有風揚的塵沙,她可以喘一口氣,可是這門無論如何推不開。
只那麼一晃悠,鏡裡映出個風華端莊的老婦,藍幽幽的,潔淨的風中有縷綿長的嘆息。
嘆息沿著記憶的樹掛在眼前,她睜瞪著大眼睛,想不起自己是否吃過藥;也許吧,那排山倒海莫名而來的回憶讓她的心臟抗議了。
她累了。是那種累到骨髓和記憶深處的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