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論語》當成一部上乘的小說來看,如何?讀完薛仁明《論語隨喜》,我感謝作者提供了這樣一個視角,可以看小說一樣的看《論語》。
視角一轉換,彷彿取得通關密碼般,突然間,都看懂了。那些原先緘默似石,看來全部一個樣的古人,突然間,你說我說,連語氣、連舉止、連性格、連身世背景、連他們的命運,一一清晰到像《紅樓夢》裡寫出的百樣人,每一個都難忘。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劇情的只關心寶黛戀情。稍長後看熱鬧,挑愛看的章篇看,王熙鳳辦秦可卿喪事的那種場面調度,真好看。晴雯撕扇,病補孔雀裘。講話大舌頭的史湘雲,喝醉了睡在芍藥裀上。有人認同薛寶釵的世故明理,探春爽利有英氣,鴛鴦好蘊藉大方。便是代表儒家堅固系統的賈政,在我們年過半百閱世堪多後,始能明白脂胭齋所批賈政之為人物,「有深意存焉。」李渝一篇文章〈賈政不做夢〉這麼說,「是賈政,扶養寶釵母子;是賈政,攜賈母和黛玉的靈柩歸葬南鄉;是他,送別了寶玉。只有賈政可以撫慰生者,安息逝者,讓離者心安地離去。如果寶玉承盡了愛和哀,賈政擔盡了事和責。」
沒有賈府,不會有大觀園之夢。沒有賈政做為磐石的大觀園,不會有寶黛晴雯這些逆叛之花開出牆外。賈政的存在,是要有點年紀之後才會注意得到吧。
薛仁明寫孔子,眾弟子裡他跟孔子一樣特別鍾愛顏回,不說孔孟,只說孔顏,顏回也是他最企慕能夠達到的人格狀態。然而顏回,我很介意孔子曾說:「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年輕時候我們受教於胡蘭成,跟妹妹朱天心不同,我對胡老師的一切言行誨喻,無所不悅。這在我,永遠是受益的一方。但對胡老師一方,我於他其實是無所助益的。審視這點,我仍耿耿於懷。
把孔子寫成小說,有日本小說家井上靖。我知道唐諾以前想寫,從子貢的觀點切入(聽聞已經有人這麼做,也出版了)。子貢是商人,與孔門最異質,又夠聰明,不出手則已,《孔子家語》裡記載他一出手而亂齊、存魯、強晉、弱吳、霸越,儼然戰國時代縱橫家的先驅。孔子周遊列國十四年,子貢隨行半程。孔子死後,他廬墓三年,又三年。《史記》寫最後一位見孔子的人是子貢,孔子負杖逍遙於門,看到子貢說:「賜,汝來何其晚也?」接著的一段對話,極為動人。子貢若做為一名敘事者,也許更能看到差異,而揭開的面相因此會更多樣,複雜,和豐富。
三十餘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遊淺草觀音寺,胡老師指看寺壇上兩柱字,談起能樂的舞姿猶如此:
佛身圓滿無背相, 十方來人皆對面。
這兩句講修行,修得人事物,照面即見,沒有隔障。當然這兩句也可以拿來說孔子的因材施教,一對一的,每人得了各自的那一份。《論語隨喜》,在當代,在兩千五百年後,亦自是一份。
(《論語隨喜》序‧爾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