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大阪此花町,被文學界喻為「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的川端康成,幼年父母雙亡,不出幾年,祖父母和唯一的親姊姊又陸續病故,迫使他一生漂泊無著,苦悶憂鬱,漸而形成易於感傷與孤獨的性格,這種內心的苦痛與悲愁色彩,後來成為他文學作品中深沉陰影的背景。
川端曾在他的作品中提及,家族原是茨木市的大戶人家,到了祖父這一輩開始中落,但位於豊川村的住宅院落仍舊寬敞,庭院中有十餘棵松樹,川端少年時經常躺在樹下的石椅,手枕著頭,兩眼穿過松葉,望著被葉片切碎的天空遐思幻想,或者爬上庭院松樹,坐在上面看起書來;年少有知,他對《源氏物語》偏是情有獨鍾、愛不釋手,他在自述中提過,少年時對這部古典名著的內容一知半解,只會朗讀字音,以及欣賞文章優美的抒情韻味,最後卻深深地被其文體和韻律吸引。這一段在茨木家居院落的樹上讀書的趣味經歷,對他後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極深刻的影響。
就讀小學五年級當年,十分敬重的老師倉崎仁一郎先生過世,他和五年級的全班同學,相約從茨木車站徒步走到僅一分鐘路程的東本願寺茨木別院,參加尊師的葬禮,之後,他把葬禮的情景寫成文章,以〈將老師的靈柩扛在肩上〉為題,刊登在《團欒》雜誌上。 川端靈魂裡最真誠的一面,於此表露無遺。
川端作品中的文學用語遣詞,自我要求極為嚴格,據稱,每次寫完一個段落之後,他總要來回反覆推敲和琢磨文字使用的精確度,經由詳細修改後,原先完成的作品往往會被刪去大半。他的文字雖則清雅,但讀者卻能從中領受他用語簡明,描寫準確的寫作奧義,這和他對於作品中所描寫的事物觀察細緻,熟諳於心,有著密切關係。
文字精巧,可也是川端思唯中充滿禪理的另一種追尋幽玄之美的訴求?讀他的文字:「女人在未墜入情網前,是不知道男人下流的。」、「人是不斷消失在過去的日子裡的。」、「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覺已經發現的美。」、「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麗。」、「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生並非死的對立面,死潛伏於生之中。」、「駒子撞擊牆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心田裡。」、「美在於發現,在於邂逅,是機緣。」、「一切藝術無非都是人們走向成熟的道路。」、「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凌晨四點鍾,看到海棠花未眠。」得見川端如此美妙的文字,正如他所言:「我彷彿只有腳離開現實,遨遊於天空中了!」
他的作品,不僅流露出《源氏物語》所表現的王朝貴族、象徵冷艷美的官能性色彩,以及他那來自時代與民族性的美學態度,戰後的作品更具體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心理困惑、迷惘以及沉淪的世態。他還將日本的悲哀、時代的悲哀,以至於自己的悲哀,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悲哀美」和「滅亡美」。尤其承受西方「悲觀哲學」與「神秘主義」的衝擊,川端在日本傳統美學的思維裡,找到自己的立足點,從而也找到東西方世紀末思想的匯合點。這即是他十分顯著的頹廢情調。
中年後舉家搬遷到鎌倉市長谷居住的川端康成,晚年時獨愛清靜,對佛教情有獨鍾,寫作之餘偏愛書法,漢字寫得活靈活現,但內心卻異常地矛盾;對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獎後所帶來的榮譽和不斷湧現的慕名者,心裡十分厭惡,這種反應或許與幼年時代身為孤兒的封閉心理有關,加上情誼深厚的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決的陰影揮之難去,他常對夫人發脾氣:「家裡又不是旅館,我也不是為客人活著的。」
豈料,才剛動完切除盲腸手術未及一個月的四月十六日夜晚,他卻在長谷的公寓含煤氣管自殺身亡,自殺前未留下隻字片語的遺言,就連家人也無法理解這個身居日本文學界巨擘的親人,為什麼會自盡結束生命?
一生都在極度憂鬱、矛盾中過活的川端,自絕之前,曾對一樣以自殺方式棄世的文學家古賀春江生前的口頭禪大加讚賞,那句話是:「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了,死就是生。」不料這句話卻成為川端人生終極的最後樣本,這是三島自殺十七個月後的事,當時川端七十三歲。
川端生前深受佛教禪宗影響,他曾說:「我是在強烈的佛教氣氛中成長的。」、「那古老的佛法的兒歌和我的心也是相通的。」、「佛教的各種經文是無與倫比的可貴抒情詩。」他認為汲取宗教的精神,是需要繼承的傳統。他把「輪迴轉世」認定為「闡明宇宙神秘的唯一鑰匙,是人類具有各種思想中最美的思想之一。」因此,就審美意識來看,他極重視禪學的「幽玄」理念。
因此,川端的死和川端的美學意識,與禪學的「幽玄」意念互為影響,他所崇尚的「無」,或可說成「空」,是以「無」為最大的「有」,「無」是產生「有」的精神本質,是所有生命的源頭。他在作品中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輪迴轉世的教誨交織出的童話故事般的夢境更豐富多彩。」所以,川端以為藝術的虛幻不是虛無,是源自於「有」,而不是「無」。從美學角度而言,他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是美的一種表現。也即是說,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
讀他的小說,多數作品都和死亡聯繫在一起,他把美看成只存在於虛空和幻覺之中,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在他看來,生命從衰微到死亡,是「滅絕之美」,從「物」的死滅才能更深刻體會到「心」的深邃。「無」中充滿了「心」,這是一種純粹精神主義的美,他說:「我相信東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偉大的文學。我不把經典當作宗教的教義,而是當成文學的幻想來敬重。」
畢竟在人生最終關鍵,他仍把這種玄虛之美當作文學的幻想,盡情地讓它在文藝殿堂中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