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人接受標靶化療後明顯掉髮,雙手輕輕一攏,青絲紛落,她聚在手上端詳,流露出痛惜無奈表情。我和她都是癌症轉移的重症患者,知道這是化療毒性造成,嘴上卻故作輕鬆安慰她:「年紀大了,掉頭髮新陳代謝是自然現象,我這兩年也掉了不少。」但她懶得接腔,只是緊盯著鏡子出神,意興蕭索。
我湊近她身邊,細細看著牽手三十多年的熟悉臉孔,這才發現她膚色古銅,沉澱歲月的滄桑,似失水的花、果、葉片,即將離枝,暗自心酸,忍不住擁抱她說:「要是還掉的話,我剃光頭陪妳!」她聳肩斜睨我回嘴:「學別人說話,也要有創意。」叫我無言以對。
不久前,報紙登了這個愛的故事,一對姐弟戀的情侶參加關懷團體癌友攝影賽勇奪首獎,作品是他們在髮廊理光頭後對鏡凝視的儷影,男主角實踐了他對罹癌女友「剃光頭陪妳」的承諾,內人讀後讚揚年輕人有情有義。可我已甲子之齡,數年前被酒駕機車撞傷腦部而失業,接著又和惡性腫瘤纏鬥至今,名利健康四大皆空,只剩一張嘴,肺腑之言被當作調皮話,入耳無動於衷,天何言哉?
倒是女兒是個行動派,看媽媽臨鏡黯然,藉口為我暖壽,安排家人假日吃泰國料理,希望酸辣鹹酥能刺激妻的味覺、食欲。吃下豐富的重口味菜餚,內人果然容光煥發;接著轉到微風廣場旁選購假髮,又花掉女兒半個月薪水,節儉慣的內人這次並未推辭,高高興興享受孝心。髮型更改果然重現風華,秀美更勝從前。女兒的貼心、務實, 讓我們十分欣慰。
兒子也打鐵趁熱,開車載大家郊遊踏青。桐花五月雪即將盛開,汐止、平溪間的桐花公路曾經走過,這次改赴土城南天母承天禪寺桐花節湊熱鬧。雖然鋒面逼近,雨雲密布,幾經尋覓才等到車位,卻不減遊興,轉搭接駁公車上山。春雨跟上來,賞桐花的遊客打道回府疏散人潮,我們正中下懷,家人撐傘漫步,看那遠樹近花,眺望古剎煙雨,入世而出塵,怡然不知天色向晚,渾忘家還在山的那一邊。
天倫之樂雖平淡,卻如飲甘泉、嚼芳草,雋永彌香,但必須用愛和耐心保固。我和內人結為連理三十多年來,興趣喜好互異,我愛文藝、縱情浪漫,從年輕時代就交遊廣闊,她有繪畫才華和田徑選手的矯健,內剛外柔、正直本分,在風浪中穩穩守住這個家庭。若不是她的堅忍,我可能失落許多人生的美好,甚至一切。
我畢業後在板橋跑新聞,她是縣警局臨時雇員,還在實踐服裝科讀夜校,文靜端莊。當時我月薪三千,每天猛寫特稿、發圖文,增加稿費收入,自己租房還要撙節給母親貼補家用,日子過得勉強,不敢非分之想。
新聞同業莊坤松兄「懸賞」五百元,鼓勵我約她看電影,居然請動了芳駕,到西門町共進晚餐、看電影,從此,她放學轉車回板橋時,途經中央日報,請門房通知,我就停筆幾分鐘下樓相會。有次到校找她,實踐的門口吃白菜燉鰻羹,從此愛上這道台灣小吃。
結婚時岳家沒要聘金,兒子出生後,是岳母為她坐月子、帶小孩,又提供預購的小舅子新房先讓我們住。隨著女兒相繼報到,她公事、家庭兩頭忙,我早出晚歸,和同業歡飲、雀戰通宵達旦,甚至延至家裡。她實在無法忍耐,也不吵不鬧,只在入門鞋櫃上攤開一本日曆本,從周一到周六用朱筆寫滿連串「未歸」大字,卻喚不醒我的良知良心,弄到痛風、高血壓、糖尿病陸續纏身,還依然故我。
這幾年,我病後賦閒在家,她仍舊不離不棄照顧著我。或許操勞煩惱過度,現在她不支病倒,讓我悔恨交加,心如刀割,但垂暮已難挽狂瀾。只有祈求上天恕我罪過,拚餘年彌補一生罪孽,不足之處來世再效犬馬驅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