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終究不是三太子,無法洞悉父親當下又愧疚又驕傲的心情:愧疚於孩子必須忍受酷暑陪他賺取生活費,驕傲於三太子願意收孩子作契子,否則孩子從小多病如何是好?父親將孩子抱上小發財,塞了一包香菸給老人:「叔公,勞力欸,這擺要靠你教賜啦。」老人吸著菸,呵呵憨笑,動手理了理孩子的額髮,端詳道:「會驚否?」
「要抬頭挺胸!」老人似有若無嘆口氣:「你爸也艱苦,原本學校工友做得好好欸,誰知曉縣政府說改制就改制——要站直哇,三太子才會保佑你緊大漢!」
孩子舔舔唇,舌尖滿是脂粉味,不明白神明為什麼是苦的?只覺得陣陣蒸氣從領口衝上來,脖子被平安餅線圈勒出痕跡,紅的癢的,令他好幾次想拋下一切,跑向路邊那個小販買一球叭哺冰——攤販們愈聚愈多,或香腸或雞排或滷味,人們的口號薄弱下去了,口中的油膩卻多起來,大夥沉浸於寧靜的晚餐時刻,唯獨老人不死心,側身拍駕駛座玻璃:「還不緊走?」
豈知,駕駛正興奮地在香腸攤前打彈珠。
疲憊渾沌的人們看見小發財上的孩子,像夜裡看見了光:白皙、大眼、紅嘴唇,兩團髮髻紮在頭頂上,像兩只米老鼠耳朵,手中的火尖槍與乾坤圈金蔥閃亮,也就是一名孩子。「小弟弟,好可愛喔——」有人喊,壓根忘了孩子即是三太子。又一位媽媽前來討餅,老人依舊沒好氣,依舊掰了塊餅給她——孩子看在眼底,認定老人應該是個好人,像母親,在牌桌上數落父親的不是,一旦入睡前摟著他,淚水又掛到了嘴邊,夜裡的房間遂生出海棉寶寶似的呢喃:「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要分開呢?孩子低低問。
愈來愈多討餅的手或抓或推,惹得小發財車輕輕搖晃,也使得孩子抓緊了老人的腿,只見老人揮舞著雙手吼:「沒啦,沒餅啦,另日囉,大家繼續走,繼續跟伊拚——」孩子感到脖子一緊、一鬆,又一緊、一鬆,一度無法呼吸,回過頭,眼前盡是擁擠的身影,紅的藍的白的,深的淺的模糊的,層層迫近,像海,孩子載沉載浮於蓮花座,直到半空中再度咻咻爆響沖天炮,直到遠方有曝亮的光痕衝過來——
是啊,為什麼爸比不愛媽咪呢?母親同樣困惑著。
「打人啦,警察打人啊!大家閃喔!」不知是誰喊起來,到處的閃光。
是啊,為什麼媽咪要離開皓皓呢?父親摟著孩子說。
「打起來啦!貪汙哇!」聲音繼續嚷,嚷著嚷著像夜裡燃燒的一線香。
是啊,三太子無從幫助他們維持和平。
事實上,如果孩子具備三太子的法術,那麼此時此刻他將穿越人牆,目睹父親穿著律師袍站在舞台中央,臉上的面具被憤怒的雞蛋給砸爛了,露出一張倒八字眉的羞赧表情,頻頻向人群打躬作揖說對不起、對不起。台下原本高呼口號的人們,因為霎時失去了洩憤的目標(有人嘀咕:「這個行動劇演員怎麼這麼不專業啊?」),群情激動,冷不防朝舞台擲出各樣物品,剎那間,舞台變成真正的生活場景:有垃圾,有食物,還有手電筒——父親面對著烏鴉鴉的隊伍,像面對自己幾年來挫敗的人生,耳際響起高分貝音調:「下台!下台!」
恍恍惚惚中,一道白光各自畫過了父親與孩子的面前。
恍恍惚惚中,孩子遇見了父親,發現那光禿的額角沁出微微的紅。是血啊,爸比。孩子緊緊抱住父親,哆嗦著。父親笑笑地,髮際猶黏著蛋白,俯下身來撞見了孩子頸部浮現的一圈一圈紅腫,有些詫異:「乖,爸比待會帶你去吃炸雞喔。」一旁的老人緊張起來:「你有要緊冇?」又說:「頭前啥款?你這樣無代無誌跑來神明車,老闆若知曉怕要不高興哇。」
話剛落下,幾名民眾便朝小發財吼著:「下台!下台!」個個都像正義凜然的神偶那般:齜牙、怒目,並且顛晃,就是聲音凌亂了些。
老人催促著小發財快開走。突然間,一個失控,車子高速往前衝——孩子與父親也高速往前衝,飛起來,像真真正正的三太子騰雲駕霧那般,俯瞰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色塊,色塊盡頭是高聳的總統府,吶喊持續不停——飛出去的那一剎,父親很快地將孩子擁入懷中,發覺眼前曝亮,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迎面撞來:帶有一絲絲髮香,一絲絲屬於女人冬季腋下乾燥的酸澀,如妻頸後的媚惑,它們潑灑地揉捏著他與孩子的肩頸,讓他發現這個晚上他們倆一個化著妝、一個戴著面具,他們是神啊,是神……
也就是在他們墜地的同時,身後並不遠處震聲雷動地喊起來:天佑台灣,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