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母親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她的童年是在缺乏母愛的情況下成長,因此母親這樣子的角色,對她來說可能是相當陌生的。
記得有一次大哥說,母親曾經在與他閒聊中,提到當年我就讀中學時每天夜晚獨自一人伏案苦讀,埋在書堆中準備第二天大大小小考試,往往很晚才能上床睡覺,她卻從不曾表達過她的關懷,甚至連泡杯溫熱的牛奶一同陪伴我,給我加油打氣都不曾,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懊悔。據大哥的描述,母親的語氣充滿了不捨與無奈。其實這個泡牛奶的動作背後隱藏了許多母親壓抑的情感,身為家中長媳,承擔了照顧年邁婆婆的責任,守寡一輩子的阿嬤對待母親非常吝嗇而無情,在孫輩中除了大哥之外,沒有人能得到她的疼愛。在她嚴厲不通人情的負面氣壓籠罩之下,母親成了凡事得看老人家臉色的小媳婦,連娘家都不敢回去,甚至半夜為女兒泡杯熱牛奶都深恐遭來她的白眼與咒罵,情緒壓抑的程度可見一斑。
我想,母親是不快樂的。內斂的她總是逆來順受所有加諸在她身上不合理的對待,偶爾與阿嬤爭執齟齬,過後,還得到老太太房間把她嘔氣藏起來的換洗衣物翻找出來,幫她清洗乾淨。有陣子,阿嬤晚上不敢獨自一人起床上廁所,媽媽還為她準備了尿壺放在房間,每天清早起床就得幫她倒尿刷洗,也不曾見她有怨言。
由於要張羅三餐、侍奉婆婆、永遠有做不完的家事,母親很少與我有對話。可能從小沒有年長女性可以做榜樣,對於孩子的教養,母親的著力似乎有些微弱。印象中除了在年幼時,喜愛歌唱的她會教我唱一些諸如〈港都夜雨〉、〈望春風〉、〈安平追想曲〉之類的老歌外,少有其他一起共同做一件事或天南地北聊天的場景。而我,個性倔強又不耐煩母親的嘮叨,往往一言不合便有母女劍拔弩張場面出現。長大後外出求學、畢業工作,與她的交集更少,一直到出國念書,距離拉遠了,反倒與母親的關係如倒吃甘蔗般漸入佳境。
出國後的第八年,阿嬤過世,匆匆趕回闊別多年的家鄉,一進門,便見到疲倦而有些抑鬱的母親,將我喚到廚房邊上臨時做為休息室的小房間,從櫃子裡拾揀出早已預備妥當的衣物,吩咐我換上。除此之外,我們沒有過多的關於情感上及情緒上的交流與宣洩。阿嬤的離去,換來的是母親失去已久的自由,沒有了婆婆無理的管束與責難,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她開始走出家庭,走出日復一日的炊煮家務與無形的捆綁束縛。住家鎮上農會常會舉辦一些才藝、語言學習課程,她去學日語、參加歌唱班、跳元極舞,還因為表現優異一路升上了助教。
有一年,她和爸爸來美國探望我們,行囊中揣了一本抄寫得密密麻麻的日文小冊子,那是她在日文班上課所使用的教科書。閒暇之餘,總見她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就著昏黃柔和的桌燈,一字一句非常認真專注的朗讀著書頁上的文字。並不時像一個小女孩般說道:「我的老師如何如何……」、「老師說怎樣怎樣……」,讓我們見識到了或許埋藏在體內許久的那股開朗活潑的一面。這樣的母親形象,是我從小至大所未曾發現的。重拾書本當起學生的她,彷彿脫離了原先單一刻板的母親角色,還原成一個對生活有著熱情、憧憬、真實過著每一天生活的人。
阿嬤去世後的十年,應該是她這輩子過得最歡喜自在的時光。辛苦勞累一生總是為別人付出的她,總算能重新做回自己,做年輕時想要做卻沒機會做的事。有時候打越洋電話回去想與她話家常,爸爸總說:「你老母現在忙得很,不在家,上課去啦!」這十年、三千多個日子,她從一個生活只有丈夫、婆婆、孩子、沒有絲毫自己空間的傳統婦女,慢慢的走出家庭的牢籠,站到外面的世界,去呼吸享受睽違已久的屬於自由的陽光與空氣。
當我為她慶幸終於能好好做自己的時候,母親卻在一場意外腦部嚴重受傷。電話中,父親老淚縱橫向我敘述意外發生的過程,當時母親人尚在加護病房,每天都在與死神搏鬥。我訂了機票匆忙趕回去,因為手術剃光了頭髮的她,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模樣那樣陌生又如此熟悉。返台一個多月間,她的病情漸有起色,從外科加護病房轉移陣地到七樓呼吸加護病房,拔除了插管的痛苦開始鍛鍊身體自行呼吸能力,然後隨著情況樂觀的進展,終於可以脫離二十四小時日夜醫療觀察儀器監控的日子,住進普通病房。當時我向母親開玩笑,從五樓一路進展到七樓八樓九樓,代表著「步步高升」,不好起來都不行。那時候的她,其實意識尚未十分恢復,沒有神采的眼睛有時像是脫離軀殼神遊在遙遠不可及之處,如同澄澈清明的一潭湖水突然滯礙混濁,失去了昂然生命力,她的身體與我們在一起,靈魂卻不知飄盪在那個不可知的神秘境界。傷前的記憶,許多也像消磁般從人間蒸發,這場意外與身心的重創,將她整個人生如洗牌似打散再重新組合,我看到了以前不曾注意或是為生活奔波操勞隱抑起來的純真本質,七十歲的婦人臉龐上嵌的是一雙黑白分明如同孩童般清澄無瑕的雙眼,沒有了過去沉重的包袱負擔,種種煩惱怨憎跟隨許多記憶煙消雲散。
半年後,母親終於能夠再度站起來。對她頤指氣使一輩子從不珍視她的父親,在經歷幾乎失去的傷痛意外,開始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照顧呵護母親,彷彿要把過去所犯的錯誤全部彌補回來。我們都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往後母親的日子想必會愈來愈幸福美好。然而這樣的想望卻沒有延續多久,第二年夏天,她因為先前摔傷的部位突然出現傷口再度住進醫院,進行清創手術,這之後,便每下愈況,短短一年間,進出手術房無數次,腦部積水問題一直無法解決,導致生活上許多功能逐漸衰退消失。原本能在電話中與我侃侃而談的她,漸漸不再有話。
她重新坐回輪椅,記憶時好時壞,原本於氣候變化時才會影響的聽力,逐漸成為常態。現在我們最常的對話是:「喂─喂─妳聽見我說話嗎?」「喂─喂─妳在聽嗎?」母親的心理已經退化成一個失焦而寂靜的世界,她走不出來,我們也走不進去。每次掛上電話,心裡總有一份空虛的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喉頭般無力而又隱隱做痛。我多想與她再唱一次那首:「今夜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心悲意……」還有她兒時與童伴玩藏木屐遊戲所唱的日本童謠,再一次回味小時候與她一同歌唱的溫馨快樂記憶,然而,這一些,還回得去嗎?這世上是不是真有像仙女魔棒的東西,輕輕一點,便把所有美好的事物帶到眼前,去蕪存菁,把壞的東西抽離只留下好的,「啊─港都夜雨那抹停……」那是回憶裡母親最美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