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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妳返回父親之鄉。
東北季風送來一股奇怪的氣味,妳依味聞去,田溝裡一隻得了皮膚病的狗兒幾乎是毛髮落盡般地頹唐於泥地上,身未死,卻已布滿屍臭。
妳看見父親的未來,感到恐懼與感傷。
被命運挫傷的人,浸滿血色的夕陽老是掛在天邊與屋角一隅,像是等著刮人記憶疼痛的色調。
至西螺車站前,妳特意繞去童年父親帶妳和姊姊來過的濁水溪河口。小村的灌溉水渠在連連大雨後,漫漶至河岸,流向讓稻苗發爛的田。這圳水曾讓雲林彰化兩邊打了起來,妳的父因之打死了人,打死了隔壁也姓舒的人家,同是武功衍派的人家,妳在此遇見仇家之子,同年紀的感同身受,俊美異常,但是仇家之子只能是鄉下人,他不想離開原鄉,他的俊美將很快蒼老。
其實當時你們那麼年輕的對望,誰也不敢開口,唯恐開口世界就崩裂,妳只敢在心底頭叛逆,其實妳什麼也不敢,愛上仇家之子只是一種故意,並非真實發生。
眺望溪口和悲傷的稻田後,妳前往車站,聽虎姑母說父親曾在台西客運當過車掌,那個還有男性車掌的古老年代,妳想去瞧瞧。
台西客運依然是赭黃色配著墨綠色的車身,二十幾年都還是老樣子的車站,洗石子地板和木椅,小磁磚上沾滿了汙漬。車站一角賣報紙和糖果餅乾的婦人都像是發黃的報紙,老了。遲暮者轉動著緩慢停滯的鵝黃眼珠子正看向妳來。妳許久未歸鄉,成了自己出生地的異鄉客。車站周圍是老街,老師傅正在糊著往生的靈厝,他的徒弟阿奇坐在竹籐板凳上紮著小紙人,年紀看起來比妳都大些,但一臉一身的結實,話雖如此,他的手藝卻十分的細,小不及巴掌大的紙人在他靈巧一紮下,就是個活生生的胎靈胎現。妳興味地看著活人巧奪天工地為死人準備送行,但即將渡海他鄉的妳,無人送行,妳好想買個小紙人旅途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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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回到阿公三貴的家,客廳掛著一張舊照片,到底多舊了,沒有人去追查過它的年代,似乎這個家族的人沒有人願意眷顧歷史。妳聽說那張老照片裡的年輕女子是虎姑母和父親的親生母親。妳記得童年時看過回娘家的虎姑母,常把那老照片自牆上拿上拿下地端看個不停,嘆聲連連。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如果不是她早死,虎姑母和父親的命運將改寫。虎姑母常哀嘆說,妳們別怪妳父親逞兇鬥狠,沒有母親的孩子,只能如此來保護自己的自尊。
像刨了層亮度的愛,無可替代的思念,很兇很烈的虎姑母其實是好人,妳知道。
妳在離鄉前回小村閒晃,妳試著任意搭上一班未知旅程的台西客運,一路隨著車子愈開愈荒涼,以為是到了窮鄉僻壤之地,但見路旁小孩的臉被海峽吹來的風颳得紅通通的。
妳在午後僅三兩老人搭乘的客運上打了盹。
妳在搖晃的旅途裡夢見到父親未來的死訊,出現在天黑後的父親亡魂,他巨大的身影直接穿過木門,影子彈撞上了木門,黑夜裡,發出像白蟻把頭對著地面,喀喀喀的敲擊聲。又好似沙子群飛落至紙面的聲音。
醒來,獄中的父親還在,不僅還活著,且已出獄,他找過妳,拉妳去把臉上的痣點掉,說那是凶厄之痣,但妳氣憤的是父親,草莽的父親在夜市隨意就找攤販來幫妳點痣,這讓妳的臉自此留下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