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首,那些失去的,無可挽回的,全是活的、充滿生命力的血肉,被時代巨輪輾碎、成灰。
妹的作業之一要採訪老人,思量許久,她決定要訪問鄰居汪爺爺。周一下午,我陪她去汪爺爺家作客,完成作業使命。
甫進門,汪奶奶好客,立刻從冰箱開一瓶柳橙汁給我們,隨後坐在汪爺爺旁邊,聽妹採訪。一開始汪爺爺有些扭捏,有趣的是訪談結束,汪爺爺的話匣子才真正打開,開始滔滔不絕好漢當年勇,從日治時期被徵召到中國打仗的台灣兵,渡海赴北京,輾轉復返歸台,這條蜿蜒多舛的路途;以及從返台後即刻面臨白色恐怖,甚至多年過去,政黨輪替,汪爺爺的身分與感受,依憑著歷史脈絡,不斷衝撞也重組起他的意識,然而卻說得我和妹一愣一愣的。汪奶奶在旁邊聽得笑瞇了眼,直對我們說聽聽就好,聽聽就好。
可能,記憶像面前這杯濃縮果汁,百分之三十的真實,其餘被摻入甚且浮誇了個人觀點與想像,於是這些故事因為相異的詮釋而有了新的意義。只是,當我反過頭去,凝視被遺忘的台籍老兵,他們的故事竟如此斷簡殘篇。我從不清楚那個大時代的生活,過去我對這段斑斑歲月的認知只源自於中學時代的教科書,在文字中人群變得好渺小,全被大事紀盤踞。然而當我順著汪爺爺轉換觀看視角之後,歷史竟變得陌生。原來在教科書之外,還有一套別於正統的說法,纏繞著台灣人與非台灣人的葛藤,娓娓道來,竟是最無聲的沉痾。
然而,我卻喜愛聆聽汪爺爺訴說那段回憶,像翻看一本小說,那既有血淚,也有微笑,儘管每次說的內容都有些微不同,儘管真實可能因而損了一些,我也才曉得真正的歷史是不寫人心的。
回家之後,我和妹重聽錄音,為訪問做逐字稿。我們不約而同發現汪爺爺對於某些論述是逃避不談,或者刻意凸顯「人」的成分,掩蓋可能的真實,如此,事件反而成了配角。我才明白歷史對汪爺爺來說,等於創傷。但這層創傷他雖不避諱,然而卻又拐彎抹角的說,畢竟他生命的一部分,每一回首,那些失去的,無可挽回的,全是活的、充滿生命力的血肉,被時代巨輪輾碎、成灰。我不在意他說的是否真實或客觀,人生不是精打細算的科學實驗,偶爾有一點矛盾,有一點語意不清,有一點結構鬆散,反而更富意義與價值。
逐字稿完成又需要去汪爺爺家一趟,予他校對,也許到時又能聽見他繼續追憶逝去的斷章。那微顫的聲音,像《傾城之戀》裡那把胡琴,咿咿呀呀;然而蒼涼的故事,在張愛玲來看不問也罷,我卻兀自期待著弦歌裡的話語,咿咿呀呀,人也不是這麼容易就大徹大悟,但我總想像或許當我到了某個年紀之後,那些故事對我來說,不問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