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如漪推波瀰漫天際,遠方的夕輝漸層暈染滿山的綠意,鍍金一幢幢背光而顯黯然,黑如火柴盒般的屋影。九份的碎石道上,鳥群紛飛錯落於過往遊客的形影之間,時而展翅低迴凌空盤旋,時而悠閒踱步散立於地;四方的聲響憑風流動,化成片段的低語飄過耳邊。眼前朦朧暮景,似流金搖蕩浮沉,淘洗回憶裡如畫的風景,勾人醉心沉思往事。
過於寧靜而生的喧囂,是否會使人心嚮往瘋狂的瞬間?
略帶微醺的霞光交相輝映折射出一道彎折的長坡,點點流金在溫熱的狂風中閃爍、跳躍!
記得升上國中三年級的暑假,因故搬回鹿港,受限鄰近校園的舊式建築,多不利於行動不便的我,轉而進入專收身心障礙學生的仁愛實驗學校就讀,這也間接屏蔽圍牆外逐漸加溫的升學壓力。那時我很喜歡搭電梯到最高的樓層,自己操控手推輪椅滑下長坡,一口氣從四樓滑到一樓。在放學的鐘響裡,經由風聲的呼嘯、光影的撩亂,試圖打亂半封閉的寧靜,捕捉時間流逝的剎那!然而如今卻在夕陽山外的日暮裡神馳往昔,追憶走廊隨時可見用各種姿態緩行的從容身影,課堂間宛如一曲小調反覆而悠長迴響的鐘聲,輪流馱在蝸牛和烏龜殼上行經的時間……關於那些彷彿桃花源般與世隔絕的曾經。
往事點點如風煙吹散,沐浴在絢麗的金光裡,我不由得感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於是拿起手機拍下遍帶鍍金的天光、山景、水色,卻不知在這流雲如海,重重綠意的山巒之外,會不會有使者正悄然飛行,穿過窗檯邀請同遊「黃昏國度」的夥伴?
瑞典兒童文學作家阿緹斯.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1907-2002),將夕陽寧靜璀璨的瞬間化成筆下柔婉動人的《黃昏國度》。書中敘述一個可能永遠無法再走路的小男孩--優然,在黃昏的地平線隱沒,到母親來為他點亮浸潤夜色房間前,跟隨使者百合掃帚先生的邀請,翱翔於斯德哥爾摩上空,在朦朧的暮色裡揭開歡樂的序幕,體驗白日裡受限自身的腳痛而無法實現的事情。黃昏國度裡美好的一切,令人心生嚮往之餘更懷悵然。
人究竟能在欣然懷抱的期望,與黯然憂傷的失落之間,抱持多少彈性?
我始終不能忘懷,優然在母親眼中看見的悲傷,獨自面對生日禮物時嗚咽的哭泣;為什麼他們對於「可能無法再走路」這件事情感到難過?只因曾經擁有,還是思及往後無法保有?若將黃昏國度視為孕育於期望與失落之間的朦朧地帶,當原本神奇而理所當然的隨心所欲,轉化為現實的拘束時,重思「在黃昏國度,那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句話蘊含的坦然與真實,是維繫在引領飛翔的百合掃帚先生這位嚮導身上,以及落實綺麗夢幻的黃昏。不過這並非一時的逃避,而是反覆紓解內心鬱結的悠遊。
這份閒暇自得的片刻,迥異年少時,我不甘於行動不便與高度近視,是為了補償過早出世所造成缺口,而開始對內心的探問、編織浪漫的童話:我曾經鍾愛於蟄居深海裡的人魚故事,一夜浮出海面卻從此迷戀偶然對望的滿月。為此夜偶遇向大海祈願,甘心捨棄搖曳水波的尾鰭,換取人類的雙腳踏足陸地,追隨月光的行跡。於是,渡海而來的人魚,終其一生都須倚賴搖擺的步伐羈旅岐路,藉由玻璃鏡映射眼底提早聚焦的模糊風景。而我直到若干年後,無意抬首仰望夜色,才恍然明白,月有陰晴圓缺。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追求或試圖挽留,總有些約束現實的局限,將成這輩子永遠錯身的經驗與不斷流逝的擁有。有人告訴我「人生雖難免有令人感到惋惜的地方,但是要盡量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縱使別看他方終不免回首凝視,但願來日這些懸念,能飄遊翱翔於天際的黃昏國度,在心底存留對浮光掠影的一絲輕嘆,轉而專注探看眼前悠悠晃晃的風景。
晚風迎面吹來水氣漸濃的涼意,捧著一杯卡布奇諾穿行九份蜿蜒崎嶇的巷弄,咖啡的香醇在提神醒腦的瞬間,同時招來胡思亂想。也許黃昏國度就像小孩子嬉鬧遊戲的點心時間,或是大人們閒聊談心的午茶時刻吧?在每日尋常的繁忙間隙裡,留存片刻出走的空間,悠閒的吞下最後一塊食物、喝完最後一口茶飲,心滿意足從歡樂的時光中,回歸自己專屬的位置。佇立在夕陽山外的落日餘暉裡,遊客嘈雜的笑鬧聲,重重疊疊迴響過那曾經波濤拍岸的海邊、微風輕拂綠葉流響的公園、紅磚圍牆內綿延悠揚的琴聲……往昔的風景如點點流金浮沉搖曳生姿,閃躍在黃昏後的明月清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