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很安靜的人。同事七年,不記得跟他有過公事之外的談話。其實兩個人辦公桌面對面,不過他除了來上班道早安,下班說再見時會抬頭跟她目光交集,其他時候,多半都埋著頭工作。
最初,她對他是有那麼一點感覺的。年輕女孩,似乎任何異性都有可能性。但是一年年過去了,他始終在她對面低著頭,後來她就把兩人中間那塊空桌面用小盆景和擺設補起來。至少,有盆景和擺設擋著,可以不用假裝沒看到他。
這七年裡,兩個人始終面對面坐著。有工作時,他會起身,走到她旁邊來,簡潔的交代幾句,之後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這部門就他們兩個人,負責的業務機動性很強,忙的時候忙到要發瘋,閒的時候又閒到無事可做。她時常跑到其他辦公室去聊天。一來交朋友,二來看看能不能調個單位。跟他一起工作實在乏味。除了可以看得見工作具體完成,否則,真覺得他跟隱形人一樣,是不是存在都挺可疑的。
她工作一直沒調成。跟其他的同事也有過幾段似有若無的小曖昧,但是都沒發展下去。她覺得是自己那間辦公室的問題。他們的辦公室在角落,很容易被忽視。而且她發現:自己進了辦公室便陰沉起來。
越來越陰沉,對面那個人就像不存在。她有時候忘記他。隔在兩人中間的盆景越長越高。她甚至去弄了個小魚缸,正好擋住半個桌面。
她只是有時候,心情不好,不想上班的時候,會打電話給他。
甚至在電話裡也說不到話。他有答錄機。「嗶」一聲之後留話。她就跟他說自己不舒服,請他幫自己請假。
她知道他會幫她請假。雖然他自己從來不請假。
後來,他辭職了。理由是身體不適。
公司從別的單位調了人過來幫她。業務她熟。但是總還有些事不清楚,她陸續打過幾次電話找他,對答錄機說話。他沒回電話。跟他在公司時一樣,就像個隱形人,只是,他這時隱形在他自己家裡。
她只好到他家去。他不在。他的房東在幫他清理房子,房東說他死了。幾天前的事。她對著答錄機講話的時候,他正在醫院裡吐出他一生最後的幾口氣。
他的答錄機還在閃。一共有四十多通留話。她按下放音鍵,是她自己的聲音,請他幫忙請假。
那不知道是多久前的。她一路聽下去,每一通都一樣,都是她自己。她的聲音從活潑輕揚到逐漸的老氣沉澱。從似乎有點感情,到公式化的麻木單調。留話全都在,顯然答錄機在接電話的時候他人在旁邊,只是選擇不接電話。
只有她打電話來,並沒有別人。除了她,他的生活或生命裡並沒有別人。
她聽著自己的聲音,帶著時間的重量,在答錄機內,在幾分鐘裡走完了許多年。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