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七十四歲的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來台北看花卉博覽會,朋友囑我帶他們玩耍去。
「下午才去看花,先逛書店吧!」路過信義區,看見書店,老先生轉念:「不急,邊走
邊看。」於是,專程搭飛機來看花的他們,進入書店裡。
他們分別看著書,周圍只有空氣、翻書和讀者走動的些許聲音。老先生翻開《少年pi的奇幻漂流》,抬頭問我:「這本書說些什麼?」
我還沒說話,一個大約四十歲的陌生男子主動搭腔:「這本書很難看。主要是記述一個少年和一隻老虎,共處在南太洋的一艘船上。」
老先生抬頭看著他,微笑著說:「噢!聽你說來,這故事挺有意思的。」
男子不以為然,他說:「書的內容就只是這樣。台灣導演李安將把原著拍成電影,可是,我不看好,如果電影場景就只有書裡那些,會很乏味。」
老先生看著封面上那隻栩栩如生的老虎插圖說:「也許這本書敘述了較多的心靈層面。那麼,這就考驗李安的導戲技巧了,值得看。」
老先生的妻子從另一邊走過來,好像發現寶物般:「真巧
!我找到了這本書的英文版本。我們回家一起讀,比較看看
!」
一名約三十歲的女子走過,約略聽見我們的談話。她直言
:「這是我看過最吸引讀者的書,一場船難,一個少年和一頭孟加拉虎共同流落在海上,這是生命的議題,我接連閱讀了好多天,有如親身經歷,好精采。」
男子看著持相反意見的女生,揚揚眉,又說:「我不覺得這本書好看。」女子看著他,提高聲音:「各花入各眼。」
老先生推推眼鏡,微笑著重複他方才的說法:「那麼,這書裡一定有較為心靈層面的描寫,我要買來看看。這電影何時上映?我也想看看李安如何詮釋。」
「聽說明年可以拍好。」男子說。
「啊!那一定要記得看。」老先生拉著妻子的手。
之後,陌生男子往書店深處走去。女子走向另一邊。
老先生和妻子各自翻看著書架上的書,再次沉浸進書裡。一個多小時後,我帶著他們到櫃台結帳。
他們緩慢的進行著旅行的節奏。
老太太說:「那一男一女好像是從書頁裡跳出來的人物。」
老先生也說:「太奇妙了!真是奇遇。我們翻讀著新書,忽然就有陌生的男子和女生跳出來評書。」
說著說著,那一男一女正從書店走出來,似乎還在接續討論那本書。
「有些相遇就是這麼開始的。當年我們也是從爭吵開始相識,那時,我們在學生時期分別參加社團,各自懷抱著不同的想法,吵著吵著竟交往起來……。」老先生說起他和妻子的相逢。
「文字把我們牽引在一起。」他們一起編刊物。她寫,他編。雖然還有其他的稿子,但是,她的稿子是社區刊物裡的主力。「即使吵架了,還是要把刊物編出來。」老先生說。
去年,我曾在朋友陪同下拜訪他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們各有書房,夫妻各自讀寫,牆上掛著兒女的照片。從書房看出去是花園,他們喜歡種花。於是朋友建議他們來台北看花。
避過需要排隊的展覽館,我們搭捷運來到圓山站,直接進入花卉博覽會的「爭艷館」。
人潮中,我們一度被沖散了。我急著找老先生,老太太告訴我別動,就在原地等。她說:「旅行前我告訴他,如果走失了,我就在原來的地方等,不要亂動。」果真,老先生繞回來了。
之後,我們在「七道彩虹花海區」坐下來。那是二十一萬株花築成的景觀,設計師利用足球場看台座椅的高低差階,種植孔雀草、彩葉草、矮牽牛、非洲鳳仙花等植栽,看起來有如彩虹光譜,花朵與天空連結,猶如掛在天上的繽紛彩虹。
他們看著花海,看著天空。
為他們拍合照時,老先生牽著妻子的手,緊緊依靠著。按下快門前,老太太忽然把頭一偏,依著丈夫的肩,老先生也緊倚著老妻。兩人彷彿少女少男般依偎,回到往日時光裡。
「幸福噢!」我說。
「以前我們常吵架的。」老先生說。「是噢!從相識吵到相知,從結婚吵到差點分手。」老太太伸手拂過臉頰上的髮絲。
青春是不安的生命原野,裡面潛藏著孤單迷惘。內心的空虛茫亂,也許就是人生的另一個開始。那些年輕時的疑問,好像是為了遇見另一個來解答的人,好像是為了共同去發現未知。
「有一次爭吵時,他沒再滔滔雄辯。那天,我穿的外套起了毛球,他便拿起小剪子,一點點的修剪著毛球。他沒說話,一直聽著我說理,安安靜靜的。那一瞬間讓我心動,好奇怪。」老太太想起往昔。有段時間,他們經歷長距離的相思,各自在不同國家留學。寂寞、猜忌、等待。後來,這人生這愛情有如迷宮,謊言與背叛造成一條條岐路。他們也曾置身不安,有如搖曳在空虛原野的一根芒草。
看完彩虹花海,夜幕來臨時,我們回到市區,在書店頂樓共餐。主廚善於烹調,以無油料理著稱。第一道就端上來清煎蘑菇。
老先生端詳,直說這蘑菇有如一朵雲,入了口萬般美好。主廚說他以鐵鍋熱氣煎熟,蘑菇新鮮,只放了鹽。
老先生吃下那朵雲,再次讚歎
:「這是最難忘的美味,這麼單純。」
「我們今年結婚四十周年,經過風風雨雨,沒有離開。」老太太望著蘑菇說:「我們終於攜手走出夢的森林,嘗到美好的田園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