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作為藏民心目中的聖城,其地位之高無以復加--圍著拉薩舊城圈繞的是大轉經道;圍著布達拉宮繞的是中轉經道:圍著大昭寺繞的是小轉經道。轉經,是藏民必修的功課,而轉經的道場理所當然被視為聖地。實際拉薩是由朝聖者所建。換言之,拉薩的建立,最初是作為宗教活動中心而發展起來的。

今天的拉薩除了是藏民的聖城,同時也是中國各地文化人的聖城。大概是在八十年代初吧,來自各地的文化人,忽然一窩蜂地湧向西藏,湧向聖城。這靈感之始也不知是源於誰,總之,一時間,大家都對這塊高土傾注了前所未有的熱情與激情,紛紛蜂湧而至。這些文化人中包括有作家、詩人、學者、自然科學家、畫家、攝影家、音樂人、影視人等等。其中又以畫家與攝影家占大多數。這些文化人到聖城來,雖不為禮佛,不為修來世,卻也都懷有類似朝聖般的情緒;他們想要了解、詮釋,甚至破譯聖城,更希望能被聖城所接納(以期能夠融入拉薩的人文環境)於是他們尋訪、聆聽、發現,然後從各方各面去表達他們的感悟與感情。於是他們的作品充滿驚歎與激賞,而且出手恢宏,兼之場面浩大而悲壯……這種一元化主題的藝術風,瞬間席捲全國。因這潮流而走紅的作家、文化人、藝術家不計其數。如作家紮西達娃、攝影家呂玲瓏、畫家陳丹青、作曲家何訓田等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非常具有代表性。他們中除了紮西達娃,都是外來的「藝術朝聖者」。世態總是這樣的,不管是在什麼領域,大凡有利可圖,必然會出現一些投機分子,這些人假借藝術之名,把所謂的人文關懷、精神境界功利化和商業化--畫家是其中得利最豐的一群。要知道,這塊高土從來就是與功利絕緣的。於是有批評者很不客氣的指出:這類所謂的藝術,根本就是媚俗的商品,而且嚴重的扭曲了西藏。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那股走向西藏,走向聖城的熱潮到底是降溫了。可是以「聖城拉薩」作為創作主題仍然歷久不衰--拉薩依然是文化人的聖城。
在中國文壇上,魔幻現實主義曾有過一段很蓬勃的日子。莫言、殘雪、格非、馬原,余華等「先鋒派」作家的小說都曾很魔幻。就連賈平凹的〈廢都〉也有很明顯的魔幻痕跡。而真正得天獨厚的應該是紮西達娃。本身是藏族,生長在拉薩,這是他的優勢,也可以說是一種天然契合。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流派的形成與開創,其神奇的地理環境、紛繁複雜的歷史、濃厚的宗教情懷、以及有著豐富內涵的神話傳說都是極重要的因素。而西藏,她完全具備了上述的所有條件。所以,當紮西達娃揮動起他那管魔幻之筆,就比其他漢族作家來得輕便。在魔幻形態籠罩之下,他的小說所呈現出來的詭祕西藏,除了現實與虛幻交錯,生與死與宗教相融合之外,更多的是對本民族的宿命觀念,文化心理,沉重而衰老的歷史的思考……
紮西達娃雖在偏遠的異域,但在中國文壇上卻不是個生僻的名字。代表作《西藏,繫在皮繩上的魂》獲一九八五--九八六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其他作品亦多次獲獎;在法國、日本、台灣出版小說集,另外還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西班牙等文字。
那個下午,紮西達娃坐在我面前,杯裡的香片飄著茉莉花的幽香。他微笑著,用低緩的聲音對我說:我沒寫小說很久了。我禁不往愕然,許久才問:為什麼?他說現時階段不是寫小說的時候。我沉默了一會,然後想,也許吧,他的「不是時候」,是個尋找突破口的問題。即使西藏有再多的詭祕和靈異,再迷離的境界,也不可能永永遠遠一直魔幻下去的吧。文學形式不純粹是形式,應該還有其他,比如借鑑、學習、甚至是超越--從事藝術創作,自覺與自省,比才華橫溢更重要,更能讓人敬重。
回到賓館,我到櫃檯取鑰匙。櫃檯小姐笑吟吟地問:剛才來接您出去的人是紮西達娃吧?我說是呀,你認識他?她說不是認識而是認得,常在電視上見到的嘛,他是我們拉薩的名人。
這是個媒體資訊時代,西藏也不能例外。今天的紮西達娃已成了影視人。關於這方面,我沒問他過程。他告訴我他的近況是:我們正在拍攝一輯片子,內容是描述當年英軍入侵西藏,在江孜受到軍民頑抗,最後寧死不屈,從宗山上跳崖殉國的悲壯事蹟。今年剛好一百年。這片子是為紀念英勇的軍民抵抗外強的那段歷史而攝製的。說罷笑了笑,然後帶點自嘲意味地又加了句:很官方的。
聽在耳裡,不知怎的,我竟有種莫名的惆悵。
傍晚紮西達娃與一位年輕的女孩一道來接我們出去晚餐。他這樣介紹她:拉薩的外來者,老家在廈門。來西藏是為尋找寫小說的靈感。一待三年,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哪。
廈門女孩長得很清秀,皮膚白皙細膩,令人難以相信已在西藏待了三年長。我不由脫口而出:妳怎麼曬不黑的?她說這得歸功於防曬霜和潤唇膏。在西藏什麼都能省,就是這種花費不能省。紮西達娃馬上介面說:花費?你可別讓她誤導。這種花費根本不足以掛齒。後來才漸逐發現在這人的觀念裡,西藏的什麼東西都是最低廉的,低到「不足以掛齒」。女孩畢業自美國某大學經濟系。回到中國不學以致用,卻跑到西藏來寫小說。她在拉薩租了一套房一個人住。三年來就光是在西藏到處走。我不禁要問:「妳一定是有個很有錢的老子吧?」紮西達娃即刻代她回答:「在西藏生活不需要很多錢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到西藏來寫作。在這裡錢不是很重要的。」言語間不無以西藏不涉金錢功利的空靈清澄而驕傲。我想,此人熱愛西藏已到了痴情的程度。
女孩到西藏來的目的是寫小說,無疑是把西藏作為靈感的源泉。這當然也是一種朝聖行為。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們又在拉薩遇到了好些類似的「外來者」。這些人當中,有來自北京的畫家,有從昆明騎自行車,歷時一個多月的攝影家,還有其他我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專業的學者。總之,都是些藝術文化人。有的在拉薩已扎下了根;有的雖然「無根」,卻總是回到家鄉後,過了沒多久便思念起拉薩來,於是又背起行囊再度回到拉薩。那位北京畫家就是其中之一。他說將近十年來,他一直在通往西藏的路上來來往往。幾乎領略盡了西藏的山川湖泊,美麗的景區景點與大小寺廟;在跟隨藏民轉經朝聖的沿途上,讓他看到了世界上最壯麗的險峻,最曠世的沉寂,最超然的悠遠,最美麗動人的傳奇色彩……
最後他總結式地說:藏民千百年來遙遠而漫長的朝聖之路,實際是一條讓人增長知識的路。
這位蓄著一頭披肩長頭髮和大鬍子的畫家,皮膚黝黑,滿臉風霜。如果他不說,我們肯定會把他看作是遠道而來的朝聖藏民,且還是一路磕著等身長頭的那類苦修者。
畫家喜歡在夜晚到大昭寺去。他總是坐在入口處,面向著大中庭。有一次我還看見他在磕等身長頭。而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靜靜地坐著。我們與他閒聊,聊到藏民的宗教信仰,他立時滔滔不絕,還詳盡地介紹了佛教派別的大乘、小乘、顯教、密教的特色與形成過程。胸襟與見識如同西藏的天空一樣開闊,我們在讚歎之餘,不禁要問:「您皈依佛很長時間了吧?」不意他竟搖頭:「我人笨,沒慧根,不能開悟,談何皈依?」
但是在畫布上,畫家卻走出了他的里程碑。作為一個藝術朝聖者,畫布是他的道路,他是這路上的苦行真僧--拉薩,對藝術創作者總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召喚
;這些人不斷地奔向她,為她痴迷。這無疑是她啟發了他們,為創作注入新元素的同時又能讓他們各取所需。這所有的一切,不就是因為她具有凝重的歷史內涵,豐富無比的文化意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