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張瑞芬的評論,我才真正進入張愛玲及胡蘭成的文字心靈領域,逢花遇獸的但見繁華與荒寒。《今生今世》吧,昔讀胡文寫就之〈民國女子〉驚豔於張愛玲的才情或海派女子的時尚慧黠;歷史公案的政治評比,卻忽略了這雙亂世兒女的文采本質,反而其行止謎團四布,謠傳與毀譽幾經一甲子。至今所能清晰破謎解密,以全面文學觀點,張瑞芬是少數幾人。
什麼時候,張瑞芬現身這十年來逐步蕭索,形成小眾的純文學環境?怎般因緣,突破台灣文壇向以小說、新詩為常的文學評論模式,竟以散文研究為專注的主力而令文壇為之驚喜?十年以降,我敬謹拜讀張瑞芬頻繁、多樣的散文評論並及其他;其豐沛、龐然的深度與大器之壯筆豪情,反而不免掩卷深思亦有所不解:如若張瑞芬在精擅的文學評論之外,亦涉入文學書寫,那深帶感情的美好文筆,應該亦屬不凡的創作群落。其實她正是以散文的筆觸書寫文學評論,身處大學門牆的中文系教授,卻毫無長年印象中已成定位的評論家桀傲姿態,不時賣弄後現代主義,動輒引以羅蘭、班傑明諸西方學者馴之閱讀人眾。張瑞芬沒有這種知識人的偏執,如果合讀近年評論二書:《狩獵月光》、《鳶尾盛開》(聯合文學版),讀者自能見其篇章無不如沐月光,花香芳醇般地美好筆觸,如秋夜簷下聽雨,秉燭憶昔。
文學已如風中之燭的年代,張瑞芬是持燈照亮荒原的有心人,堅執且頑強地突圍、奔馬。美質慧黠的教授以壯麗、秀異的豪健筆墨開創了文學評論另類的江山。為文學解謎,為作家與讀者構築一道天梯,光與影、明與暗,張瑞芬定見分明,沒有絲毫的灰色地帶;手術刀掄動、切割亦不忘側首回眸窗外的皎月及窗內的花香,理性與感性交融的探索繁星般的作家靈魂亦不忘向閱讀人眾交心,沒有艱深、凝滯的學術門牆,彷彿身臨一方明鏡,映照己身所思卻不為所困;她要深入鏡後的實虛,非尋出本心實相不可的沛然志氣,正是張瑞芬本質。臨鏡解謎之人,讀她近期為張愛玲出土二書:《雷峰塔》與《易經》之深邃剖析,論題名之:〈童女的路途〉已然隨緣破密的點描明澈:傷害張愛玲一生最深最痛,原來是她的母親。
身為文學書寫者凡四十年之我,十年來一直是張瑞芬的讀者,之所以值得重視與看待,在於她著力於散文研究及評論之開創;昔之散文評論少矣,言之大都流於半花籃半意識形態的鋪陳,淺識,張瑞芬毋寧是將散文以涓滴合流的匯集方式,十年來竟聚流成河,大江大海般地湧浪奔潮,散文評論從她才形成一種典範。
爾雅版新書:《春風夢田》。延續前書之一貫脈胳,早已勇健的構築了「張瑞芬文體」的悠然與嚴謹並華;她的評論文字,亦是絕美的散文創作,也就是說是以散文形式書寫閱讀感知,若僅以純粹的文學評論視之,讀者就不免偏隅千里,這是張瑞芬別於其他評論者的殊異之處,亦是而今以歡喜心期待《春風夢田》這本新書出版,最深切的讀者期望了。
猶若因為張瑞芬而讓我清晰識見張愛玲及胡蘭成,我亦因她昔論明晰朱天文及「三三」諸人的行誼、文心,兼及文學前輩、同儕、新生代作品的解謎,而能深入那一個個老靈魂的內在與實質,這是值得致上最深的敬意。評論文學之路如此漫長,不免岑寂,彷彿在這輕人文,重貪欲的浮世,但見張瑞芬臨鏡解謎,暗夜持燈尋書,不若我輩只耽於書寫創作,恣意漫行,迷思與盲點竟必須託付辛苦勞神的評論家張瑞芬梳理剖析,想來亦是知心而相惜。
長年不渝的散文評論,她的堅執與毅力不由然令我想起王德威教授形之已故小說名家郭松棻的那句知己者言———「毫不妥協的姿勢!」用在張瑞芬戮力於散文評論的研究同樣允宜。長夜漫漫路迢迢,文學孤獨卻很巨大,張瑞芬以評論為主力的苦旅,早已印證並且留下典型;至少被輕忽了近半世紀的台灣散文,因她而在這十年來繁花似錦,無形中亦提升、護持了散文作者因之張瑞芬評論而更深化在書寫上的嚴謹、奮力,傾圯的年代,依然守著一盞孤燈。
身為散文書寫者之我,必要向張瑞芬致以感謝。因為她的評論,讓我看清楚破缺、不足的自己,誠惶誠恐的在此後落筆抒感之時,思及張瑞芬沛然如大山大海的厚實、絕美筆觸,如同明鏡映照於前,不容輕慢、虛妄;這是評論家與書寫者靈犀在心的神交與默契所得。
有幸承邀為張瑞芬爾雅版評論新集說幾段感想,頓時如臨鏡裸身,一時竟不知所然。被評論者寫評論家,懾然怔滯當下,彷彿求學時代,心儀仰慕的詩人教授發下考卷,笑帶深意的問我:「你,寫散文很好,要不要試著寫詩?」一樣的慌亂、失措。這是張瑞芬教授給我發下的考卷,但看她的命題:《春風夢田》。書寫者耕植一畝畝夢田,評論者是一陣春風拂近,青澀的稻禾因之豐美的圓熟,很好,寂寥的文學土地因張瑞芬的巧思而潤澤無窮。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