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剃了大光頭，帶著耳環。他穿著短袖襯衫，臂膀上有刺青。一邊是男人，一邊是女人。我湊過去看。他把袖子擄高，露出圓圓厚厚的臂膀，一邊跟我說明：「我最喜歡的中國人。」他指著那個男人，我仔細看了看，認出那個四四方方的臉孔：「毛澤東？」他點頭，很高興：「耶，耶，毛———澤———東。」然後他讓我看他另一邊的女人刺青。他說：「我的恩人。她救了我一命。」

他本來不是現在這樣子。那時候他在紐約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恩人」其實是他的女友。瑪蓮跟他同事，人非常美，脾氣也非常糟。喬納森愛她愛得發狂，但也恨她恨到入骨。這是一個他完全控制不來也理解不了的女人。

他揮著手告訴我：「打仗，天天打仗。世界大戰，星際大戰，越戰，巴格達，伊拉克；都有。」

那天，他要去舊金山談一筆生意。瑪蓮不讓他走，兩個人吵得很凶，他形容瑪蓮：「非常美麗，非常可怕，好像，」他想了半天：「煙羅望。」我好半天才想通他說的是什麼：「閻羅王？」「耶耶，煙羅望。死神。美麗的死神。」

總之，瑪蓮讓他耽誤了他的飛機。他沒有去成舊金山。自然也沒有談成那筆生意。因為機場全面關閉，除了他原本要搭的那班飛機之外，沒有任何一家公司的航機升上天空。

那天是二○○一年九月十一日，那班他原本會坐上的，紐約直飛舊金山的班機，就是聯合航空的九三班機。

我知道九三班機。世貿大廈被撞毀之後，恐怖分子劫持了九三班機，準備做第二次攻擊。但是機上的乘客阻止了這件事。他們逼迫劫機客讓飛機墜毀在賓州，機上乘客無一生還。

「我的恩人。」喬納森點著臂膀上的女人臉孔：「如果不是她，我現在，變成，雲，煙。」他做手勢：「散了，沒有了。」

我覺得很感動：「好動人的故事。那你們後來怎樣？結婚了嗎？」

「不不不，」他大力擺手：「我們，變成煙，變成雲。」

「煙消雲散。」我懂他的意思，替他接話。「對對對。」他點頭：「沒有了。散了。」

「為什麼？她救了你耶，你的生命是因為她才存在的。」

喬納森點頭同意。「耶，耶。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個奇蹟。」他興高采烈的：「正因為她讓我能活下來，我才知道，不應該把奇蹟的生命，浪費在她身上。」（本專欄每周五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