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篋的底層———一落多年前的信函中,讀到學生C的舊信,好像從記憶遺失的暗角中,重又鮮明起來那一塊地方。這篋裡盡都是學生們的來信,只是C的這一封寫得特長,加上她的殊異背景,讀著不由得再次動容了。

信的摘要如下:
「暑假過後開始了忙碌的生活,我沒有再畫過;但實在懷念雷老師上課的日子。」
「初次上課的心情是興奮而躍躍欲試的,雖然從未在學校美勞課之外提筆畫過任何東西。面對別人的繪畫成習,只有默羨,並體認自身笨拙。但我認為該是時候去發展這項似已退化的人的自然能力,於是決定勇闖未知了。」
「記得老師有篇文章談到教課的經驗時說:兩個學期過去了,究竟他們改變了生命中的什麼,也許大夥兒一時也說不上,但是皆都在繪程中感到欣快。」
「回顧我自己二千年同老師第一次學畫(其實不只是畫畫)到現在,究竟改變了我生命中的什麼……」
「那年父親節,我和母親來到土城的療養寓所,我們同父親會聚鐵窗前的一方桌子,窗外的好天氣,讓窗子交織的巨網落在我們身上。母親刻意的讓話語流動著,而我如常的疑惑:該如何知道父親是怎麼看我們?以及我們的變化?對於這一切的不明,我又能如何說?然而,我拿出速寫本子,告訴父親:我正在學畫畫———另一樣他陌生的東西。我專致的描繪那熟悉又令人不解其思緒的表情。」
「關於那個夏季的一張手繪的父親肖像,我一直到現在方能試著說:為什麼那對我是重要的;在言語消退的暗處,繪畫在默默中暗喻了繪者與被觀察者內在的流動,那暗喻,在時空相異處內隱現微光。」
C的父親曾是稅務官,最初人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苛虐自己女兒,自小便常加箠楚,C上學不敢穿裙子,以免露出傷斑而被人問起原委。最後不得已,家人合力一致將父親送進精神病院了,便一直待在那裡。
那幅畫我是見過的———一個短髮缺乏修邊幅的老態男子,C以稚拙卻敏感的筆調再現了她的父親。然則同一年,C尚在我處修業期間,父親在「療養寓所」病逝了。
課堂上無論作什麼事都表現敏銳與深思的C,據說自小就想過當作家。
「……我才震驚,原來我從來就沒有心成為作家,在開始動筆以前,我已消耗在自我懷疑與避免失落的懦弱中了。」
然而在信末C附了幾則札記,八月二十日:
「貝多芬低敲著月光,我默默的跟隨著。」
「暗影中憶溯老師朗述小女兒的出嫁,給予家人們各異的心緒,以及會宴的人們、和由此結像的姿容,在此我處處映見……」
另一則,八月三十日:
「老師的演說裡有著十分迷惑人的特質,懸凝在空氣的,給予我一種語言理解之外的脈絡,一件閱讀其人其事的言外之音……作家言談間的習性,竟有如散文的前後鋪陳一般;不著痕跡的轉換,有時連他自己都忘了提及另一軼事的緣由呢……。重聽老師說那些我熟悉的故事,不禁瞇起眼睛、想仔細找找那細微的敘述上的差異和不變的興味。」
這個說的是當我重複已談過的事,有些同學便直率的打斷:這個,老師講過了呀。C卻細細品想。
又過一年,C結婚。沒有驚擾什麼人,這麼悄悄的,對象我們也都不太知道。
五個月以後的炭筆素描課,我商請她站在模特台上,她便大方的立上去,定定的站著許久。於是同學們得以仔細觀察C身體的微妙變化,原本細長個兒,這回會兒因為肚腹的微突,而將裙裾撐開了,C笑吟吟的好像填塞著小枕頭……
不久,聽說流產了,我特去看她,一起喝了甜酒。然則隔幾個月,又聽說C離婚了,大約失嬰這件事使她絕望了罷,究竟怎樣的,我竟一直無從知道。
(本專欄隔周三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