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碌或者懷思的時光裡,目光如炬的同事對我說:「你面有憂患之色呀。」我也不必對鏡去搜尋憂患到底藏在額頭或嘴角,稍自省察,雖似無所病痛,但發現一種口燥、唇乾、舌苦、喉澀的感覺已經存在許久了。翻讀醫書,似乎火氣過旺的時候常會導致這般症狀。但此時切切盈於思緒的,卻是題為〈善哉行〉的樂府古辭: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歷名山,芝草←←。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眼前的歡樂不能長久,料想中的災難卻是如此近逼,因而這雖然就是一首遊仙詩,但也算是滿懷憂患了。特別令人難忘的是,詩人就用「口燥唇乾」的身體反應來呈現一種末世感。這是浩瀚的「渴」,從身體到精神,是想要突破現世的局限性的願望吧。在詩的想像裡,遊者跋山涉水之後,終於遇到仙人而得藥一丸。而在現實中,我們要求得一顆即時對症之藥,有時真是艱難。
常言曰「飢渴」。相對而言,口舌之「渴」似乎不如腸胃之「飢」那般強烈,但那一種更加悠緩而綿長的焦燥之感,卻也兀自折磨著人的身體與精神。年少的時候,我曾經跟著父兄深入顛沛遙遠的山林裡去工作數日,當然攜帶了乾糧與壺漿,但糧食尚有餘時飲水已盡了。那荒僻的山陂居然無有泉澗,而體內的水分不斷化為汗水向外蒸騰,於是一種不與飢餓混淆的乾渴之感漸漸顯著。夕暮時分,我們攤開一張塑膠布以承夜露,但所得是太微了。父親就用刀砍破竹腹,以取其中的積水。那水,清且澀而苦,於今想來,真算是恍如遊仙的解渴經驗了。
窮山僻林裡的渴水之思,看來此生不易再經歷,雖然頗曾有志於報名沙漠探險隊,渴了就喝仙人掌裡的水汁,但這其實就是你常聽人說的幻想。至於閒飽之餘渴茶或渴咖啡,病時渴於特定的湯藥,也是有的。我們一位同事,能煮極好的咖啡以饗仁人君子,有一日她當來而忽然沒來,盼者渴之,可能也幾乎是口燥唇乾了。
我們的詩仙李白,據說是十分渴於求仙的,所以也曾模仿那首樂府古辭,寫了一篇〈來日大難〉,其前數句云:
「來日一身,攜糧負薪。長鳴食盡,苦口焦唇。今日醉飽,樂過千春。仙人相存,誘我遠學。」
現世的醉飽感是淺而暫而愚的,仙人不忍放我如此,乃啟我誘我,叫人去承受磨難,追尋大道。攜糧以止飢,負薪以取暖,但終於也是有盡的。所謂求學若渴,求才若渴,乃至於求色若渴或求道若渴,也都是類似這樣一種近乎自甘受騙的匱乏感吧。所以這首詩的結尾說:「下士大笑,如蒼蠅聲。」雖然是用了老子的典,但我看來,也許沒有笑錯吧。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