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是醫院內學徒制最明顯的領域。每位年輕的外科醫師,都經歷過幫病人用碘酒消毒、然後鋪上一層又一層綠色消毒布單開始,一步一步學習手術的過程。幫病人手術部位鋪上洞巾,像是剪頭髮時頸上總會先圍一圈布單,似乎是中古世紀時外科附屬於理髮師業務所留下來的遺蹟。
鋪單看似簡單,卻馬虎不得。一連串的動作若是無菌做得不好,患者可能會因此發生術後感染 ;而如何將一方又一方的綠色布單在沒有支撐物的情況下巧妙地固定在病人身上,不會在手術中搖搖欲墜,也是一種藝術。為了這個簡單的動作,年輕的外科醫師們經歷七年的醫學系訓練、申請上專科的住院醫師資格後,才有機會站上手術台,為麻醉完成的病人鋪上洞巾。
洞巾鋪上之後,術前的漫長準備算是完成,接著就等待主治醫師出現,為即將來臨的戰爭畫下第一刀。
而今天,為了一顆日益茁壯卻誤入歧途的智齒,我從鋪單者的角色淪落為被人鋪單的病人。
水平智齒的拔除算是小型門診手術,但器械一應俱全,該有的消毒及鋪單也都不能馬虎。剛從樓上的手術房戰場下班,就來這邊角色互換任人宰割;躺在診療椅上,頭頂亮晃晃的無影燈照得我眼睛很刺……
「會不會緊張?」悶悶的聲音從牙醫師口罩後方傳來,她在一旁擺放器械,一邊回頭問我。那些鑿子鑽子在她的撥弄下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我已被打了局部麻醉劑(啊,那是我臨床最愛用的麻醉藥,神經被麻藥浸潤時原來是那種奇怪的酸脹感),麻木的感覺從牙齦內部的注射處開始延伸,她跟我講話時已有半邊臉頰沒有知覺。我含糊的回答幾聲。
「好,現在我幫你鋪上洞巾,你可以閉著眼睛休息一下。」來了!像是鬥牛士在漫長華麗的準備動作之後,終於要把他手上那方紅布用一種誇張的手法順勢罩住牛頭;然後重頭戲開始……那把帶著劇痛與金屬冰涼的尖刀,到底會何時、從哪裡鑽入身體呢……
終於要開始了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在布單底下張大著嘴無法說話,想到了這句成語。
幸好,麻醉劑非常靈驗。只是拿鐵棒在口腔裡攪著的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怪。
有一位實習牙醫師在旁幫忙。不斷聽到牙醫師在教學,這顆智齒如何難拔、該用何種角度把它大卸八塊。我也想加入討論,或是看看在我麻痺的口腔裡進行的工程;但是苦於一方洞巾之隔,我不再是跟在主治醫師身旁負責出一張嘴的實習醫師,只能繼續乖乖張口(啊!真的只剩一張嘴了),從洞的邊緣勉強偷瞄那些閃著銀亮光芒、在我嘴巴裡頻繁進出的器械。
等到地位互換,自己成為病人時,我才發現那塊輕軟乾淨的布竟有如此決絕的意義。病人與醫者楚河漢界般被割裂在兩岸,透過那唯一的洞,病痛是彼此僅有的接觸。洞巾鋪上之後,我們沒有了面目與表情,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只剩下圓洞露出的、消毒好泛著棕色的皮膚,以及其下器官,或是一只張大的嘴巴。我們的主體性在洞巾之下被徹底剝奪。
洞巾鋪上了,我們愈縮愈小;洞巾空蕩蕩的,只剩底下我們露出來的那張喊不出聲的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