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上海的朋友告訴我,上海幾家新開幕的電影院,環境清淨、裝潢新穎高雅、座椅舒適寬敞,螢幕大、音響好,比台北的威秀影城還豪華,當然票價也很高檔。雖然了解友人這段豪華觀影評點,其實是一種鄉愁的展現,努力挖掘異鄉生活的樂趣,或能稍稍驅趕一些想家的情緒吧。不過他的敘述仍然撩起我的遐想,逡巡記憶中的旅遊,竟然沒有在旅程中看電影的經驗。一趟難得的旅程,當然行程匆忙,具特色不得不看的戲劇、音樂會之外,怎可能安排兩個小時去看在台北(甚至世界各地)也看得到的電影?記得多年前在北京,要去民族宮大劇院看戲,途中經過一家電影院,大幅的彩色電影看板在那兒向路人招手,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電影說不定比較好看呢。

這一次,看電影居然列為正式行程,因為我們到了唐山,而由官方出資的電影《唐山大地震》才剛上映,於是看電影不只是休閒娛樂,而成了正經事。
我們從保定到唐山,走了四個小時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若加上從北京到石家莊再到保定,可說走了千里路,繞了半個河北省到這兒,更不用說還有台北到北京的航程呢,要這樣的盛情可感,才匹配得上如此龐大的投資吧。那天結束歡迎晚宴之後,我們步行到酒店旁的新華電影院。
新華電影院是唐山最早的電影院之一,二十世紀四○年代初開始放映電影。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毀於一旦,一九八五年復建。根據網站介紹,這家電影院經營績效良好,全年放映電影七千五百多場,放映收入居唐山市之首,河北省第二名。意思是這是唐山最好的電影院了。從手上握著一小張薄得放到口袋可能一下子就找不到的電影票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時光隧道。
在我關於童年的有限記憶中,和母親去看電影一直鮮明地珍藏著,而且因為是黑白的,隨著時日遷移並不褪色。傳統農業社會,長姊如母或長嫂如母是尋常事,父親的最小妹妹就幾乎是母親帶大的,當母親因病臥床之後,探視最勤的也是小姑媽。某一次在小姑媽來過,紅著眼眶離開之後,母親竟然起身梳粧,拿出她最漂亮的洋裝穿上,對我說:「要不要跟媽媽去看電影啊?」從我家到大街上唯一的電影院大約要步行二十分鐘,以母親病中孱弱的身子來說也是件辛苦事,不過像是要赴一場盛宴,興奮的情緒遮蓋了一切。看完回家的路上,我腦海中還盈塞著楊麗花穿著白洋裝在海邊等待愛人的畫面,轉頭望著身邊牽手的母親,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母親蒼白的臉上爬滿了淚痕。
來台北讀書後,我很喜歡看電影,不管歡樂或哀傷,電影院永遠是我慶祝或逃避的地方。有一次和好友提起,她也告訴我她和電影院的故事。小時候,她的父母親感情不好,經常吵架,做孩子的當雙親爭執時,只有躲得遠遠的,反正吵過就好了,久了全家人也就習慣了。有一次母親說要去看電影,竟然只讓她同行,弟弟、妹妹都不許跟,說是姊姊最大,才看得懂電影。她牽著母親的手,回頭看小弟、小妹,簡直得意得要飛上天了。那天晚上,她在甜蜜的笑意中入睡。第二天醒來,母親帶弟妹離開了,把她留給父親。此後,她無法再走進電影院看電影,直到在母親的喪禮上,弟弟告訴她,母親從不看電影,更別說進電影院,問她,只說:「最好的電影我看過了。」
這是可以寫成長篇的故事,被我講成了極短篇,《唐山大地震》何嘗不是,這麼多人的漫長人生,數十年的光陰,濃縮在兩個多小時的大銀幕裡。當母親元妮和女兒方登和解時,我想全場的人都一樣,明明知道導演在騙你的眼淚,還是忍不住跟著落淚。
這部電影講述一個「二十三秒、三十二年」的故事。二十四年前的七月廿八日凌晨,一場七點八級的大地震將唐山在二十三秒之內變成一片廢墟。一個年輕的母親在面對兩個孩子只能救一個的絕境下,無奈選擇犧牲姊姊而救弟弟,這個決定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讓災後倖存的人———包括母親、姊姊、弟弟,都陷入一個震後三十二年的情感困境。改編自旅美華裔小說家張翎的原著小說《餘震》,有人的評論簡潔有力,「原著寫痛,電影寫溫暖」。
走出新華電影院,先前似乎下過雨,地是濕的,電影中的畫面還盈滿腦中,除了唐山大地震,什麼都沒辦法想,先前從傳媒鋪天蓋地的宣傳中,我早已經知道電影的票房、導演的手法以及演員的表現還有諸多影評人的評語等等,電影本身如何呢?那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在電影院的人都和劇中人物一樣經歷了一場大地震。
原來電影院是我們療傷的地方,尤其是陳舊、吵雜,充滿懷舊氛圍的老電影院。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