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乘坐火車,到遙遠的小鎮田間曲徑深處的閣樓上,去探望臥病的老師。虛弱的身體不能久坐,他斜躺在一座簡單的木床上,旁邊擱著水果、紙筆和一本杜詩。在疾病無情的磨損之下,人所能顯現出來的情態,幾乎就是憔悴、衰老、虛弱,我的老師也沒有例外。但在濃濃的陰鬱的氛圍之中,我依然看見一種精神的微茫。那一個天清地朗的夏日午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心頭卻迴盪著老師從前在課堂上講授的詞句酖酖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不久我就再也看不到老師了,這是最沉痛也最美好的探病經驗,惻愴傷懷,恍如有悟。經典裡的探病,或許要以維摩詰現身有疾的故事最為有名。但那不是凡夫俗子之病,而是一場關於疾病的戲劇表演,大哉寓言,充滿詩意與智慧。世尊座下多少大智大悲的菩薩,但都見識過維摩詰的「辯才無礙,智慧無滯」。在他面前,只能照見自己捉襟見肘的窘態,因而異口同聲,自覺不堪承擔問病的任務。終於是文殊師利承佛旨而成行了,維摩詰言:
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於諸眾生愛之若子,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愈菩薩亦愈。
人有肉身,遂受愛欲拘執,這就是病。如果這就是病的話,我想,此生注定是難以免除的了。生病如此美好,心猿亂跳,意馬狂馳,詩卻悄悄地發生了。但不僅如此,人身脆弱,別有四百四種形下之病常相纏綿。每天睡覺前,吃掉三四種不得已的藥丸,塗抹五、六種未必有效的藥膏,誰能不領會,這血肉之軀本自涵有無窮的歡快與悲哀。
攬眾病於一身,甚至捐肝膽以餵鷹犬,這是菩薩行。但即便是我們凡夫俗子,也有同病相憐、異病未必相恨的能力。病,串連了生病者與探病者,讓那些健康的活物知道世上原來沒有無病的。維摩詰在那個偉大的寓言裡,自居於有病者的位置,打開一種由病啟悟的法門,同時也就翻轉了探望與被探望的關係。
整個天空,像是戰地裡搭起來的一座醫護的帳篷,不知誰能救誰而誰又等待被誰救。其實,病者奄奄在床,何必多言善辯,那些疼痛地顫動著的聲息,不就像是經書裡漂流出來的文字,悄悄沾溉著我們。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