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土耳其旅行算來是第二次,上一次是二○○五年的深秋,因為無法進入土東,深感遺憾,所以,這次以自組團體的自助方式,和當地導遊商談,希望當地導遊安排土東的行程 ———安那托利亞高原東部,見見古波斯帝國的風采,卻還是無法成行,第一天來到伊斯坦堡就在夜裡飽受槍聲的驚嚇,原來是庫德族人示威鬧事,軍隊進行驅離,第二天清晨,伊斯坦堡街上仍有煙硝味,軍車和軍隊四處巡視,看來市區很不平靜,但是,伊斯坦堡人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人潮最多的藍色清真寺,周邊鬧區的市集巴扎,仍然人聲鼎沸,外國旅客如織。
旅行者喜歡土耳其的主因是因為所有回教世界中,此地算是比較安定的區域,雖然是封閉傳統的回教遜尼派教區,但是,此地不像基本教義派令人望之生畏,婦女所獲得的平權指數也是最高的,至少在大城市中少見包著全身黑衣的女人,想要領教回教異國風味的旅人,視土耳其為首選的原因也在此,但是土耳其東部和伊拉克接壤的山區是古波斯帝國的基地,目前被企圖獨立建國的庫德人控制,因此成為旅人的紅色警戒區,政府軍和獨立軍衝突不斷,所以,不是勇氣十足的旅人都不敢前往,看到伊斯坦堡的示威情況,我已經知道要進入土耳其東部可能不易,果然第二天就傳來導遊不願前往的消息,整個行程只好回到西部打轉,當然舊地重遊也別有一番滋味和領略。
伊斯坦堡算是東西方的交會處,古代的絲路貿易,所有商旅和物品都由此進入歐洲大陸,因此在文化上呈現多元樣貌,而土耳其的前身鄂圖曼帝國,在滅掉東羅馬帝國後,以寬容之心接納拜占庭的東正教,整個帝國呈現基回雜居的局面,長達四百年的時間在帝國所掌控的歐亞非三大洲,基督教和回教和平來往,舊城區的藍色清真寺就是最好的見證,東正教的教堂只是牆面被畫上象徵阿拉至上的文字而已,教堂建築絲毫未損,但是在鄂圖曼之前,天主教和回教為了爭奪聖城的十字軍東征時代,這塊土地成了最大的災區,當你旅行到卡巴多奇亞地區時,從洞裡石窟中可以見證當年基督徒在逃離伊斯蘭迫害時躲在洞中刻苦生活的情景,所有教堂設備,一應俱全,證明了回教對異教的迫害,所謂「彎刀和信仰」的血腥暴力。
土耳其的全境西邊被兩個海包圍,靠近非洲的是地中海,靠近歐洲的是愛琴海,旅行者喜歡沿海而行,處處驚喜羅馬時代的古蹟保留完整,而這也是無法到土東的另一個備案路線,離開奇形怪石的卡巴多奇亞之後,路經孔亞,這是古絲路的一個驛站,也是伊斯蘭教視為聖城的地方,回教靈修者蘇菲教派的根據地,蘇菲教派被回教徒視為可以直接和真神溝通的神祕宗派,他們以一種急速旋轉的舞蹈聞名於世,這種旋轉和神溝通的方法,實在有點像是台灣廟宇經常出現在祭典的乩童,孔亞市區有不少蘇菲舞蹈的表演,錯過可惜。
離開孔亞後,路線轉到沿地中海的公路,天氣也為之一變,在安卡拉,旅者還被深秋夜裡突然降下的初雪所驚奇,車上的玻璃窗布滿星狀的雪花,但是,沿地中海的氣候卻是風和日麗,氣溫怡人,沿地中海是土耳其橄欖油的盛產地,沿山公路一邊可以俯瞰地中海風光,一邊是美麗的橄欖園,旅途中停於一處民家,包著頭巾的阿嬤正在屋前晒橄欖,路旁也置放自製的橄欖油出售,經過詢問才發現她不是回教徒,而是世居於此的東正教天主教徒,這個發現顛覆了我的基本想法,以為土耳其都是伊斯蘭,但是真實的迷題卻在幾日後解開了,這個迷題是一個悲劇的故事。
悲劇發生地在麥士那,此地已經接近伊斯坦堡,海域也變成另一個更美麗的稱呼「愛琴海」,但是,在八十幾年前這裡上演了一場人類史上最大的遷移,這個遷移的人口超過三百萬,比國民黨撤退來台的遷移還要壯烈,故事要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說起。
強盛了四百年自比另一個波斯帝國的鄂圖曼帝國,版圖橫跨歐亞非三大洲,但是一九一四年捲入歐戰,卻遭到失敗,帝國的疆域瞬間分崩離析,變成幾個回教國家,鄂圖曼帝國回到最初的只領有土耳其的國勢,但是,帝國的晚年也立即被凱莫爾推翻,成立土耳其共和國。
一九二二年,土耳其很快復興,並且發動對希臘的戰爭,這場戰爭來得很快,結束也很快,八月的戰爭,當月立刻結束,信仰東正教及基督教的亞美利亞人陷入恐懼之中,有些東正教的信徒在戰爭中就預感希臘將戰敗,所以就預備了退路,準備回到自己的祖國希臘,戰爭後期,沿著地中海和愛琴海,只要有港口可以出海的地方,已經開始湧進人潮,逃離戰爭後的災難者已經把海邊的每一個城市占滿,整個情況重現當年基回兩教在爭奪聖城時的畫面,就在今天旅者所在的麥士那,在初秋來臨的九月,就湧進了十五萬人等待船隻,等待航向祖國,難民和軍人在港口碼頭爭搶船隻的情形終於出現,不久,土耳其的軍隊終於入城,被預料到的大屠殺於焉發生,經過八十幾年後,旅者來到麥士那,住在面向愛琴海的浪漫旅店,喝著濃郁的葡萄酒,多數人已經忘了大屠殺的往事,但是,還有人沒有遺忘歷史,和教訓,那一年在路上,及更遠的安那托利亞高原的難民,已經扶老帶幼在雪地上以最簡單的馬車,一步一步向海邊靠近,聽到這個屠城消息,更加恐慌,九月底,國際聯盟擔心情況失控,開始介入調停,並且簽定換土移民協議,大規模的移民行動於是展開,整個土耳其路上都是流離失守的浪民,而在希臘方面伊斯蘭的信徒正和相處數十年或百年的基督教徒送別,不同信仰的人因為居住在一起,已經發展出堅固的友情,而現在,一次戰爭決定他們的命運,有人問路上的難民將往何處,答案在雪花中,在冷風中,許多難民說 :「我們何處可以找到更好的橄欖園?」
換地移民的協議下,一共有兩百萬基督徒遷到希臘,卻有一百萬回教徒從希臘遷回土耳其,當然有落網之魚,像旅者在路上遇到的那位老婦人,他躲在山上的橄欖園,不知道世界起了種種變化,她依然信她的東正教,做她的橄欖油。
當然,對無心的旅人而言,蔚藍的海岸依然蔚藍,但是,歷史的陰影並未散去,在這次的大遷移中仍然留下基回的分裂危機,位於地中海上的賽普路斯島就是一個見證,基回兩教的信徒各據島上的東西兩端,被圍籬隔開,其實,事情本不應如此,許多世居一個村子的居民說:「多年來,我們已經不分彼此,互相通婚,都是好友」,其實宗教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政治,它才是割裂人性的真兇,在麥士那有一種歐陸雙陸棋,流行在民間,回教徒和基督徒都喜歡玩,真正的發明人是伊斯蘭教徒,而現在只留空空的棋盤擱在老樹下,等待下棋的主人。
離開麥士那,回到伊斯坦堡的途中,旅人的心情不免有些感傷,看到蔚藍的愛琴海,它竟然藍得有點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