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夢機之名,曾聯想為夢到入洛才子陸機,或是宋大曲〈九張機〉;這是詩人想像力豐富,本應多夢的緣故。待熟稔後才知:原來是在渝嶽降之晨,其祖母夢到飛機,真的出人意表啊!
堅持信念維風雅
庚午平安夜,李猷聘名廚來紅並樓寓所做菜宴客,夢機與我均獲邀,我曾以訪金門詩作分贈諸老。隔年春我應易大德之請,前往中日文經協會會場演講,於杭州南路與夢機、羅尚不期而遇,夢機說他平安夜觥籌交錯,僅囫圇吞棗,返家才用心閱讀,大有唐代歐陽詢路見索靖所書碑刻,乍觀即過,再回頭細覽,竟布坐碑前研究、品賞,甚至留宿其旁,三日才捨得離去的況味。他倆轉述詩壇大老對我的期盼,望能堅持信念,以維風雅於不墜。聽了使我頓時受寵若驚,但又深覺慚愧不安。
詎意到了秋天,夢機竟染風疾,因及時救治,度過死蔭幽谷;雖足不能行,手不便於寫,發音甚緩,幸腦筋尚靈活;但需靠輪椅及專人照護,隔年移居新店,日與藥罐為伍,自稱其屋為藥樓。也幸而他在知命之年,已具大詩人的條件,才能打發枯寂的生活,不停地季鍛月鍊,使其詩更加工穩,而且量多出病前四、五倍。唯一不同的是:以前大半屬古風長篇,具剛勁遒健、磅礡之氣;後來足難出戶,其境遂窄,且多為近體律絕,雖四平八穩,格律精嚴,但氣卻不能不隨著年齡、體力而趨於一致。
同聲相應詩相酬
通常夢機隔周必寄新作給我,並親筆寫上:「慶煌教授吾兄吟正:弟張夢機敬上」字樣。癸未秋闈,我曾贈夢機一律云:「躓後張侯詩轉勁,長吟千首境翻新。孤燈子夜鬚拈盡,簇錦三唐杜最親。意蘊精微思邃密,格呈蒼老力艱辛。十年復健彌弘毅,瀝血堅心字字珍。」待到次年元月,我又贈詩云:「復健藥樓觀字畫,手扶橫槓日方晡。圖呈五彩懸蛛妙,詩近同光與眾殊。蒼峭自然成大老,蕭疏有致見雙雛。昂頭鼓翅如將啄,俄頃回神筆不誣。」
以上是我想像夢機每天生活的點滴片段。後來夢機曾次韻一首我的古風相贈云:「君惠水斗升,能救鮒魚活。嚴寒葉多枯,欣見花一缽。汝學比山成,聰慧亦穎脫。高詠如秦青,歌聲令雲遏。嗟吾患沉痾,早已忘窮達。晝視晴嵐氛,夜沏香茗沫。霽色隨虹開,清詩遠欲奪。邱壑藏於胸,冬襟為之豁。暮齒重養生,所忌在葷辣。」
才情天授轉大悲
呀!想不到我的詩在夢機養病生活中如此需要,他竟喻己為乾涸的鯽魚,又像寒冬的枯葉;卻視拙詩為充滿生機的盆花,可以供他活命的泉水。今夏原擬秋闈過後往視,八月七日前後曾先分寄二詩云:「君詩老練彌平淡,拜讀經年豈吝言。感事傷時極沉鬱,少陵忠愛是根源。」「鴻裁佩爾意枚枚,椅上構思疑百回。坐雨候朋存酒肉,守樓燉藥聽風雷。書堪養志琳瑯目,茗貴清神馥郁杯。不畏喧豗棋局散,愛它月出有詩陪。」
誰知詩寄出後四天,夢機竟往生天國,洵乃詩壇之大不幸,爰特以四絕句悼之云:「藝精師拜魚千里,體育專攻文學喜。博士名成最擅詩,卻兼行政難齊美。知命前詩三百首,中風後竟一千多。才情天授思潮湧,日夜吟哦抗病魔。大悲念轉化成詩,字裡行間沉鬱甚。吟苑從來特重君,幾回相聚欽豪飲。萬古騷壇誰巨將,扁斤班斧鑿精微。上追山谷垂青史,輪椅詩人一夢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