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有次去香港,《明報》的記者林翠芬帶我到處去逛。但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中環和上環的舊書店裡消耗掉了。翻著那些舊書,歷史的滄桑感讓我心酸。香港這地方,一直背負著「文化沙漠」的惡名,但卻跟許多文人有著非常深厚的因緣。特別是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內地文化人和作家。那時,小思(廬瑋鑾)正埋首於編著《香港文學散步》。那是她研究香港文學史的成果。在她的書房裡,她讓我看那些浩如煙海的資料。除了教學,小思就是這樣年年月月地埋首在這些泛黃的舊報章、雜誌、紙張之中。她說眼力衰退是她最大的隱憂。可不是,十多年來的尋蹤覓跡,跟隨著那批文人作家的腳步踽踽獨行,資料是豐富了,可她的眼鏡卻愈來愈厚了。
在香港,不論是教育界,文學界,大家都公認小思對香港文學最有心。她不僅是學者、作家,同時也是最細膩的讀者。因為她細膩,所以特別能感受到那年代,那時局的文人的淒酸。有了這麼細膩的一顆文學心,始能在「文化沙漠」的香港,擔當得起這樣的任務。但我認為也不光是文學心,才能培養出如此強毅而崇高的超越利益精神,這必然是與香港的特殊時局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這種「時局」不就是小思的「香港人」認知嗎?那時節,「移民」是香港人的最大人生目標。但小思卻堅決「不遷」,也就是這「不遷」,賦予了她對歷史的承擔。
一九九一年八月,《香港文學散步》出版了。小思領著讀者跟隨著蔡元培、魯迅、戴望舒、許地山、蕭紅、葉靈鳳等人去散步。那一路的風景,但見的都是舊時的景物;幾番風雨,幾度風霜,當年山嵐的蒼翠,繁花的錦繡,臨海的園子,潮起潮落,山風,雲霧,一切的一切都消逝了,卻在這批文人筆下,被記錄了下來。他們集體守護著同一個夢境。在夜裡靜靜讀著那些篇章,不禁滿懷惆悵……是的,即使你沒有懷舊情懷,對那個時代也並不偏愛,也會因那一股「文氣」而心間浮起淡淡的輕愁,感慨繫之 ——這才住逐漸了悟香港那個世代的「文氣」,其實是文化的神魄,是一種傳承。因此即使是處在亂世,即使是淪陷時期,香港也是一派文采斐然(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就是亂世背景,風雨如晦氛圍中的典範之作嗎?)因為抗日戰爭而逃難到香港的文人作家,他們將「文化氣息」帶來陪伴在克難的日子裡,一起等待黎明的到來。
二十年過去了,今天的香港讓我常常想起小思,想起她當年的堅守與不遷,與此同時也想念林翠芬。她們都可稱得上是香港最前線的文藝工作者,跟香港的文化緊緊相依。昨天夜裡重讀《香港文學散步》,不斷喚起前塵往事。都說文學是往事的追憶,在回顧湮沒了的歷史的當兒,最牽掛的還是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