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詩行】咖啡匙舀走的生命

徐國能 |201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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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個月,行經和平東路國立編譯館附近時,我總是向一個熟悉的牆角張望,原先那有一位推著小車,賣手沖咖啡的殘障老人,他親切善良,舉止瀟灑,「花神」咖啡無比香醇,是人間一道溫暖的風景。可惜不知何時,他與咖啡小車同時消失,只留下一片無言的牆角與我對「花神」的無限回憶。我還記得,有時我買了咖啡去學校,一進電梯,所有認識與不識的人都忍不住說好香,那也許是包含老人不向命運低首的「德馨」吧。

咖啡已是這個時代的標誌,我的同事或朋友中,有的不抽菸,有的不喝酒,有的不結婚,或結了婚不生小孩,正是所謂的「各有堅持」。不過卻很少人不喝咖啡,套一句政治術語,咖啡是彼此的「最大公約數」,即便是長期失眠患者,總還是奮不顧身投入那黑色沼澤當中。

咖啡帶來什麼呢?是感官瞬間飽滿的刺激,也是近乎幽默的黑色靈感。對大多數的人而言也許是片刻的小憩;但我發現咖啡已經成為商業社會的人際禮儀之一,談生意的人往往要擺杯絕望的咖啡在文件堆雪的桌上點綴一下,直到它寒涼成與數字相同地冰冷也不喝上一口。

就我個人來說,咖啡總是為我帶來不少生命的靈光,賦予我另一個靈魂。聽到了上課鐘才匆匆從咖啡館跑進教室的那堂課,進度一定落後,不過笑聲會比較多一點,剛才的那一小杯咖啡讓思想活躍了起來,面對同樣的作品,似乎可以產生超乎以往的感受和聯想,而且更有樂於分享的心情,東扯西拉,討論作品變成輕鬆與歡樂的漫談,這是我真正神往的文學課。我最近發現,小筆電普及後,在咖啡館遇到寫文章的同事也比在圖書館中多,我想不僅是因為咖啡館的氣氛輕鬆,同時也是因為一杯甘醇的咖啡,能為文章帶來更多的香氣吧。試想如果當年嵇康、山濤之流在竹林裡或柳樹下,撩動袖袍而啜飲的是一盅藍山或曼特寧,那麼中國思想史的那一頁會不會更加深邃燦爛呢?

我是上大學後才喝過真正的咖啡。兒時的咖啡只有一種,就是「雀巢即溶咖啡」,那是一個有大紅塑膠蓋的玻璃罐,咕嚕咕嚕轉開後焦苦的香氣至今記憶猶新。不過那多半是客人送來的禮盒,我的父母不喝,我們聞著香,也不敢喝。後來有了單包裝的「三合一」或罐裝咖啡,那大紅蓋便日漸沒落了。上大學後,待在咖啡館的時間遠比圖書館多,這才知道一杯好咖啡是如何煮成的。那時與同學清談終日,大量的咖啡終於使我們成為晝夜顛倒、思想激進的憤世青年。我浮沉在杯中的領會是:人生最值得活的一刻,不在什麼功成名就之時,而應該在飲盡最後一口微溫的咖啡,望向窗外,晴空悠悠,暮色與人生都很遙遠的當下。

後來我開始自己烹煮,一半是省錢,一半是附庸風雅。慢慢將豆子手磨成粉,淺淺地加熱,深深地談心,夫妻生活倏忽這樣也過了十年。艾略特(T.S.Eliot)在他那首意味深遠的長詩〈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中說:「我用咖啡匙舀盡了我的生命」(I have measured out my life with coffee spoons),沒有錯,人生能禁得起幾匙的咖啡呢?

為了讓咖啡的年華更加燦爛,我送了一個英國瓷杯給妻子。純白的瓷上繪著藍色的中國風情畫,應該就是「柳景盤」裡的那個愛情故事。瓷繪筆調古拙:東方的柳林,佛塔的飛簷,拱橋上的行人與小舟,眼看就是江流天地外了,多少的情意卻成有無中的山色。我不知道我們將在那樣的意境裡消磨多少晨昏,但生命是應該虛度的,因為那樣才美,因為平淺的咖啡匙縱能緩慢舀盡人生,但實在是無法盛起太多的真理或人間積極的意義。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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