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放
在現代文學史上,城市文學是一股聲勢壯大的潮流,沒有它的推波助瀾,五四新文學運動形成空泛的口號。但是,它在歷史定位上是不受重視的,而且受到批判、譴責,甚至冷落。這是值得爭議的一個課題。
一九○三年,孫玉聲在上海出版了現代城市文學作品《海上繁華夢》,它引導起大批小說問世。五四運動後,文化藝術界把這些作品定名「鴛鴦蝴蝶派」。它的解釋是「卅六鴛鴦同命鳥,一對蝴蝶可憐蟲」的言情小說;廣義的則包括黑幕、社會、偵探、武俠等作品。這種論點是不貼切的,而且有嘲笑諷刺的意味,既不公道,也不合理。
文學作品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它是客觀的存在。文學作品可以為政治服務,但也可以為城市大眾消遣解悶。城市的工人、公務員、各行各業的職員,忙碌一周,到了假日,你硬塞給他一部《論語》、《莎士比亞戲劇》或是李白、杜甫的詩選閱讀,他是不感興趣的。因為他看不進去,除非是具有文學素養的人。
既然是城市文學,那應適合城市人民的讀者胃口。上海是中國最先進的都市,因此它是城市文學發源地。上世紀初,全中國出版的文學刊物共五十九種,上海有五十五種,占總數的百分之九十三點二。
因為一般讀者愛看消閑解悶的小說,情節曲折,引人入勝。當時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金粉世家》風靡廣大讀者,新書出版,魯迅的母親便催促去買,她是張恨水小說迷。魯迅當然遵囑買書,心裡卻不高興,何以母親周太夫人不愛看自己兒子的作品 ?你想:魯迅的作品,「在我家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老太太愈看愈彆扭,不感興趣,這種新派作品,怎有張恨水的小說那麼迷人呢。
一九二三年,鴛鴦蝴蝶派重要刊物《快活》雜誌問世,周瘦鵑發表一篇祝賀文章,妙極:「現在的世界,不快活極了,上天下地,充滿不快活的空氣,簡直沒有一個快活的人。做專制國的大皇帝,總算快活了,然而,小百姓要鬧革命,仍是不快活。做天上的神仙,再快活沒有了,然而新人物要破除迷信,也是不快活。……我們做出一個快活雜誌來,給大家快活快活,忘卻那許多不快活的事。」
歷來一般文學作家,瞧不起鴛鴦蝴蝶派作家,認為他們逃避現實,只會營造曲折離奇虛幻的故事,取悅讀者。茅盾就曾指責這些作家,包括周瘦鵑等人「大都不是有思想的人,而且亦不能觀察人生入其堂奧。」其實這是不合事實的批評。不久前,筆者在電視上看過根據周瘦鵑小說改編的連續劇《秋海棠》,內容是抨擊北洋軍閥無理強霸民女、欺凌民間京劇演員的故事,讓人痛心疾首,怎麼說「鴛鴦蝴蝶派」作者「逃避現實」呢!又怎能說他們沒有「思想」呢?
由於中國的農民占八成以上。農村是文學的廣闊天地,文學向農村傾斜是必然的趨勢。到了一九四二年五月,毛澤東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文學逐漸形成「以農村包圍城市」的現象。城市文學便日漸式微,這也是戰爭帶來的影響。
自此以後,以農村題材的小說,比較強化,而工廠題材的小說,仍是寥若晨星,除了一位草明,你能找出其他作家麼?從上世紀八○年代起,中國大陸進行改革開放,廣大農村青年,湧進都市工廠,因而農村逐漸發生變化,趙樹理筆下的小二黑,像白先勇筆下的金大班,已經消失了蹤影;他們像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劉姥姥,早已成為童話中的人物了。隨著時代進步,城市、農村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什麼城市文學、農村文學,恐怕再過上幾年,將會從人們記憶中消失,鴛鴦蝴蝶,也飛得無影無蹤了。
鴛鴦蝴蝶,顧名思義,即是言情小說。這種談情說愛的作品,古今中外,以至將來,它是小說創作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它像菜餚中的鹽,十分重要,沒有放鹽的菜餚,誰吃得下去?
鴛鴦蝴蝶派小說作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路人,先鋒隊。文學評論家卻瞧不起他們,嘲弄他們,給他們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封號酖酖「鴛鴦蝴蝶派」,實在不夠客觀,也不夠厚道。過了河拆橋,還批評橋的建築不堅固,比不上巴黎的橋那麼具有藝術水平。唉唉,不平則鳴,我真為當年那些作家抱屈。作家不是評論家的部屬,地位平等。但丁的話說得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