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蘇里江畔小餐館用餐時,白髮蒼蒼的老歌唱家忽然唱起歌來:
完達山的明月喲,多麼清涼;烏蘇里江的水喲,多麼甘爽。一對情侶喲,攜手走在山道上。時光悠悠喲……步履蹣跚不良,他們依然攜手喲,走在山道上……
一曲歌了,他解釋道,這是謳歌夫婦至死不渝的愛情的,並指著在座的戍邊的老友們說,你們看,轉眼間,漂亮的小夥子和姑娘,都白髮蒼蒼了,也都經歷了坎坷,但豈不都是像歌中的兩位主角,那樣依然相濡以沫?難得啊。
在座的老人,有的彎腰僂背,時光折彎了他們曾有的偉岸;有的患了病,面色憔悴,夾菜時,手哆嗦似風葉;有的肩背筆直地坐著,風采依舊。或閉目,或瞪眼,凝神傾聽。山風微微動簾,窗外青蓊的白樺林瑟瑟細鳴,我看到,不少人眼角隱約出了點點淚光。
歌曲中純美的愛情,忽然讓離家萬里的我,想起了早已物化的父母,心頭婉轉如不遠處珍寶島上空純淨的月光。
我剛工作的第二年,患病的母親中年早逝,先走了。
下葬那天,父親淚流滿面,聲音哽咽地指著我,說,「四兒,給你母親寫篇祭文!你母親這一輩子為了我們,太不容易了!」接著,歷數母親的好處: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嫁給他;不棄不離,含辛茹苦地照顧他和滿堂兒女,不捨得吃喝;年輕時,他到外地做工,母親趕了幾十里荒路,去探望他。他年輕不懂事,把一葦蘆席給了母親,要母親背回去。母親懷抱大哥,珍寶似地背著沉甸甸的蘆席,不捨得坐車,趕回家中時,已經半夜,累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早知她那麼累,何不我自己把它帶回去?我真傻,真傻……」他的聲音愈來愈高,離開椅子,指指戳戳,淚眼婆娑,簡直要瘋掉了。
其實,母親豈能不惦念他呢?
嫂嫂們說,母親去世後,還多次托夢給她們,要她們照顧好父親。一晚,父親的褲子破了,他沒吭聲,心想,等天明自己縫縫。第二天天濛濛亮,一向睡晚的嫂嫂就趕來了,哭著說:「爸,你是不是褲子破了?」父親很詫異,問怎麼知道的?她說,娘托夢給我了,並說,如果我不管你,她就不走。
陰陽兩隔事難憑。但或許只有我知道母親的心。臨終前一日,見他們都走了,母親拉著我的手,依依不捨:「孩子,人死如燈滅,你保重自己,還要照顧好弟弟和你爸。一家啊,老的老,小的小,媽沒有盡到責任啊。」說完,一向剛強的她,忽然閉了眼,淚珠滾滾。
但誰能想到,這樣真摯相愛的情侶,也曾差點離婚呢?
我至今不知他們是如何由愛生厭的。只是隱約地聽父親說過,母親是喜歡他的,出生富貴的她,不嫌他貧窮,毅然嫁給他,並把未出嫁時,辛苦積攢的的私房錢———那是逢年過節,一個頭一個頭給長輩磕來的壓歲錢和嫁妝 ——悉數拿出來,讓他買地建房,才使背井離鄉的他,有了安穩的家。
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更多的是爭吵。母親總是抱怨父親沒本事啦,不像鄰居那樣會打漁、編筐、作泥水匠,會掙錢。父親也會爭辯幾句,於是戰火燃起。一晚,夜半,正酣睡的我被吵醒了,曾有輕度之精神官能症的母親,似乎患了失心瘋,手舞足蹈,嘴裡念念有詞,並跳著把一頂破帽子猛地扣在我頭上,怪聲怪氣地叫 :「砍頭塔!」父親在一旁不住地勸:「別嚇著孩子,別嚇著孩子 !」
他們也有和好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玩累了,回到家中,撞見他們在偷偷地親吻;母親還當眾炫耀父親的醫術好,醫書多……該吃飯時,呼喊對方歸來,不喊名字,而是用姊姊的名字代替。「鬘她娘———」、「鬘她爹———」悠長悠長的聲音在炊煙嫋嫋的村子上空遊蕩,和美,渾圓。
但不久,他們就開始了第二輪爭吵。一次,母親還說,不是看著孩子的面子,我早就和你離婚了!接著說自己被人追求啦,如何如何。還揭發父親有相好,自己不像他那樣意志不堅等等。父親一臉苦笑,百般解釋。
歷史如雲煙,隨風而逝,無法考察。但我一直認為,父親和母親大概很不幸吧。同時我也感慨父母的偉大,為了孩子們,他們忘卻自我,維持著這個家,使我們不至於流落街頭,或作尷尬的「拖油瓶」,去體驗傳說中的後娘和後爹的冷落甚至折磨。
有了後母的小同桌,就曾對我偷偷地唱過關於後娘的歌———〈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跟著爹爹,好生過呀;只怕爹爹,娶後娘呀!
……桃花開花,杏花落呀;想起親娘,一陣風呀。親娘呀,親娘呀!
聽到母親說離婚,我就想起冬天流著長鼻涕,鞋跟稀爛,眼淚汪汪的同桌來,驚恐萬分地瞪大眼睛。
幸虧他們沒離婚。我很感激他們。但三五日一次雞飛狗跳的吵鬧,使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們的問題已經很嚴重。
我還知道,為了躲避脾氣剛烈的母親,作理髮師的父親,中午很少回家吃飯,直到很晚方歸。
直到父親面對母親的靈柩痛哭,執意命我寫祭文,我才明白父親對母親的愛。那時,我方寸早已亂,哪能寫什麼祭文呢?親友看我只知道哭,百般勸他說,算了,別為難孩子,入土為安吧,再說,農村哪興讀祭文呢?一圈人輪番勸了半天,父親才作罷。
直到母親臨終時,拉著我的手百般叮嚀,我才明白,母親心底還深埋藏著對父親難以割捨的憐惜。
遺憾的是,在無常面前,他們已經沒有了時間。
其實,何人不是這樣呢?
一次,朋友把妻子罵走了,他兀自得意了幾天,但一聞聽妻子遭車禍,鞋子都沒顧上穿,連夜哭喊著趕到醫院,不斷打著自己的臉。
還有位女同學,找了一堆戀人,分手了,再交新男友時,卻一次次失敗。問她原因,她說,自己始終忘不了他,忘不了他的痛,忘不了他的好。
祝福天下的情侶喲!都有這山,這清明的月光。
祝福天下的情侶喲,都如青山不老,幸福安康。
……
夜深了,酒半酣,老歌唱家又唱起了歌子。
窗外明月高懸,山林靜寂,唯餘這座小小簡陋的餐廳,燈光昏黃,滿室喧嘩。
好似置身熟悉的故鄉。母親曾勸慰生氣要離婚的大嫂說:誰家的灶台不冒煙呢?老人們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倆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的一枕頭。還會文雅地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直到嫂子破涕為笑。但是啊,我可憐的母親,當您氣鬱於心無法排遣時,是不是也會有人這樣好心地勸過您呢?
我在想,每對情侶,其實都應該有相互憐惜的情愫,只是凡俗的生活,和對漸趨平淡的不滿足,把它們給遮蔽了。升起了種種相互指責、瞋恨乃至爭吵。貌似剛強地要分手,其實,真到分別那天,卻發現情已濃,心難捨,身已軟,淚滿面。不思量,自難忘。
與其這樣,何不平日就多想想對方的好,自己的錯,相敬如賓,日日如初逢,好好把握,平靜地體驗婚後的生活,把相互包容和關愛,充實到每一天呢?
其實,何止是情侶呢?讓你不滿的家人、眷屬、友朋,不也都這樣嗎?
曾對哥哥不滿,不滿他的慳貪 ;曾對朋友不滿,不滿他的不盡人意。氣憤不已時,也會向好友發牢騷。好友說,你別理睬他們不就得了?
但始終做不到。我還是壓著自己,平靜和諧地愛著他們,為他們做事。
直到有一天,我生了病,哥哥拖著病體,頂著暑天的烈日,跑了幾十里為我找一味藥材,並臉色蠟黃地送來。
直到我來烏蘇里江畔訪友時,朋友專程早早奔喪歸來,為我聯繫精美的禮品,並破例對自己參股的店鋪大肆壓價。
直到……
我才發現,人其實都很可愛,關鍵是自己得先變得可愛。如果不是當初自己尚有一絲包容心,哪裡會有機會親嘗這人間芳菲的情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