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日本京都,都會到東大路上的平安神宮,穿過高大雄偉漆紅的鳥居,走一片鋪著細沙的廣大庭院,再看一次仿造來自中國的應天門、太極殿,左青龍,右白虎,彫琢精細,比鳥居的顏色更深厚的朱紅,奪目耀眼,一次比一次看,好像更光亮一層。

神宮是神的宮殿,是日本對特別的神社給的稱號。據考,平安神宮奉祀桓武和孝明兩位天皇。桓武天皇(七三七酖八○六)決定把首都從奈良遷來京都,京都今天的風華絕色可以從桓武天皇開始。孝明天皇(一八三一酖一八六六)是最後一位定都京都的天皇,他的繼位者就是以明治維新名聞天下的明治天皇,他把首都遷到東京,直到今天。從此京都不再是皇都,只成了歷史的遺跡,給後人憑弔。
到明治神宮,不是為了參拜,而是走一趟後院的神苑。參觀類似的名勝古蹟,十之七八都要錢,這裡免費,讓你盡情徜徉其間。
第一次去,一眨眼二十幾年前的事。是看了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細雪》,知道這後院的枝垂櫻是京都規模最大,花朵最美的地方。四月的午後,多雨的京都真的名不虛傳,細雨夾著冷風,吹襲這嚮往已久的庭院。枝垂櫻串串開了,水珠沾滿花瓣,如美人的眼淚。眼淚因悲傷而流,也為高興激動而流,這一天這一刻看到的,是高興的淚,因為讓我看到這麼美麗的櫻花。因為下雨,又是匆忙,僅僅走馬看花似的走過整個迴廊式的後院,沒有看得仔細。
再次去是秋天,枝垂櫻只剩枯枝,像楊柳的枝條,落光了葉子,枯了般迎風搖動。秋光淋漓,撒落在櫻樹間。花開時候的櫻花,像美人,一旦沒有花,葉子落光了,一樣是一般的樹。樹下的小樹顯得孤零寥落,卻在這小樹間讓我看到好多小木牌,用毛筆寫的詩句,還有落筆的人。時間給這些詩人永遠吟辭頌句,歌頌的都是這些花木。詩人墨客的雅趣,叫來遊賞的人駐足唱吟,這花園招引的不僅僅是這些花木了。再向前幾十步,是一塊菖蒲園。說是園,應該是池。神苑三萬平方公尺,有三個水池,四座神苑,這菖蒲池是三個池子之一。整個池子,沿著池邊,是叢叢菖蒲綠色的葉子,花早在兩個月前開過。菖蒲的豔色叫人痴迷,特別是深紫的冶豔。據說這裡的菖蒲不只一個顏色,六、七月的花季,滿園熱鬧,也給觀賞的人眼花撩亂。
最近又來京都,依然是櫻花開的時節。一樣是如銀紗飄落的細雨陪伴我。櫻花滿開的日子已過,濕濕的地上盡是落花,片片像大雨後水蟻的屍體,不忍心踩,又沒有落腳之地。低頭小心腳步的時候,茶花牆邊,淙淙細流的水聲引起我的注意,看那石砌花溝,水光裡閃動的姿影,應該花了不少工匠的心思,這是「曲水流觴」的設計。既然開園設計者有這樣的雅興,對古老中國的文化必然知之甚深。《靖康緗素雜記》:「晉武帝問曲水之義,東皙進曰:『昔周公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詩云,羽觴隨波流……。』羽觴是酒器。想想美麗的酒杯隨波逐流,水邊喝酒的情致有多浪漫,而在這一如畫中的景色,在一百多年前修築神宮,設計種種有歷史典故的場景,是懷古,還是掠美,那是屬於中國的呀!」
栖鳳池裡的蓮花枯盡,不只看不到花,連葉子也失去蹤影,倒是頂著花朵美麗一時的梗子像熄火的香條雜亂地豎立池水中。萬物榮枯自是自然的定律,就因滿池子枯萎的景像,在這宮苑中頗不相稱,而園丁任它留著。久久,我望著這一池子的乾莖枯幹出神。我要找理由,本是滿園春色呀,只為了枯榮是自然的一環,所以任其自然。從某個角度看事物,枯萎的也是一種美吧!
知道池名栖鳳池是上一次來的時候就發現。《細雪》一書中特別讓它上場。栖,棲,同義字,就這麼起這麼簡單的名字傳之永遠嗎?這一趟我在池邊徘徊,也發現豎一石碑於池畔。我有一份驚喜,靠近碑讀它。可惜十之七八的刻字模糊難辨。日文官方的文字用語深奧,加之自己的日文修淺,努力想念懂它,最後廢然長歎。我只能以鳳鳥棲息的池子作解,也因自己的名字跟它關連,心生高興。回來翻書探究才知道學問之大。鳳為神鳥。鳳池為鳳凰池的簡稱。鳳凰池為中書省的所在地。按通典註:「中書省地在樞機之處,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亦省稱鳳池。」賈至早期詩有「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從這些典故,顯然神宮當初的興建,一景一物的開發都有其設想寄意。鳳為雄,凰為雌,闢鳳池為神鳥棲息之地,亦為天皇之居,地處之重,意義深遠。
松柏為日本庭園樹木的主體,種類繁多,都以高大常綠,不畏風雪,屹立庭園之中,外形的優美,或是經樹工的巧手,經長年累月,造景雕形,或圓或曲,豎立池畔,斜倚小丘,各有其趣。時日太久了,老幹新枝,層層疊疊,印證歷史在這裡駐足過,時光在這裡蹀足而去,它們的身影卻歷久彌新,幾次看它,相隔二十年,依然讓我不忍離去。
又是如紗撒落的細雨,雨傘之下,仍被雨絲沾個滿臉,涼涼的快意,只有這個地方這個時節才能體會。沙沙腳步聲響中,我回頭,那座朱紅的宮殿,不因雨霧騷擾,仍是一片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