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汕尾!
高屏溪出海口,林園石化工業區所在地,汕尾,一個小漁村,被犧牲被遺忘了。
原本的千頃良田變成工廠林立,過去濤聲潮浪盈耳,如今只聽見機器運轉轟轟聲;潮浪,只能在夢裡尋找,在口間傳述。保護生態可以同時建設地方,發展經濟也能促進地方繁榮,但為什麼環保與經濟始終難以得兼?汕尾小老百姓的困惑無處尋求解答。
話說從頭。
一九七六年,十大建設中的林園石化工業區,選定汕尾落腳,北汕庄的良田房舍徵收拆除後,重新填土方,高塔煙囪、圓形儲存槽,堆積木般地出現。汕尾港所在的東汕庄鄰著廢水處理廠,粗大的鐵管一根接一根運來,架起埋放固定,管口向著海。
高牆築起,圍住了廠房煙囪 ;車聲轟隆轟隆,機器日夜運轉。
高牆內的忙碌興工透著詭譎,汕尾人茫然不安揣測未來禍福:出海捕撈、耕田栽作都要看海看天的臉色,辛苦,但總還能憑勞力、有尊嚴的踏實過日子。石油、化學,一旦來了,公安如何周全,環保如何落實,這麼危險這麼毒的東西,如何能依靠信賴?討海種植的生活還能在石化汙染陰影下繼續嗎?
工業區內一家電機廠、十八家石化工廠以及一個聯合廢水處理廠,向天的煙囪吐出煙塵廢氣,遮去藍幕;向海的廢水排放管洩出汙水毒液,直接灌入海洋。從此,空氣中飄散刺激、嗆鼻的氣味;河川水被汙染,連地下水也難養魚蝦,塭裡常見翻肚的魚屍;海域生態嚴重破壞,近海漁獲遽減,原有豐富的魚苗蝦苗也消失;土地收成減產,蔬果不甜,稻子難結飽穗,田園土地一塊一塊荒置。
高塔不時轟轟噴發巨響,濃煙烈焰竄入高空,不完全燃燒和爆炸的威脅,始終是汕尾居民的心頭夢魘,和石化工業區作伴,汕尾人如同抱著炸彈,不知它何時會引爆!
但是,石化工業區是美的。
夜晚的工業區,水銀燈亮燦燦,從雙園大橋看,宛如是皇宮城堡,耀眼照人。也許是白雪公主沉睡的那個城堡,也許是灰姑娘跳舞的那座宮廷,也許是……。黑夜裡的燈,點亮了綺麗幻想,美化了醜陋現實。這一大片城堡皇宮,屬於巫界魔幻,只在咒語催動時才會浮現,而「黑暗」,就是魔界大軍所要牢記的通關密語。
看著夢幻仙境般的皇宮,幸福,是唯一的念頭。安靜廣大又神祕的區域,一盞又一盞水銀燈照出的,是陶然嚮往的眼神。白天的爭吵抗議已被黑暗的布幕遮去,甚至連嗆鼻的味道也變得香甜,教人頭昏眼花,皇宮,越發迷離魅惑了。
黑暗襯托出這座宮殿的巍峨,幾十層樓高的燈光層層疊疊,是那麼壯觀神祕,讓每個人都不由得編出屬於自己的童話,遐想皇宮中穿梭的歌聲舞影,盛會上的觥籌交錯、耳鬢廝磨。於是,這奇異神祕的宮殿便又惹出一番心馳神蕩,在夜幕的起鬨下,在漆黑的鼓譟下,它大膽的招手:來吧,親近我吧,我的門隨時敞開;我是善良的,我沒有惡意,也不具危險。瞧,我多美好。
是美呀,像黑光劇團表演般的美,絢麗詭異,但,美的代價何其高昂!工業區排放廢水都利用夜晚,美麗燈光的背後是數不盡的憤怒與哀愁!
原本安定歡愉、滿載笑聲的日子,在一塭又一塭的魚肚翻白下變調。塭裡水色墨黑,虱目魚一隻隻白肚朝天 ;怵目驚心的黑與白,質疑著石化廠運轉的是與非。汕尾的海邊人有生以來初次見識到「抗爭」。不斷的交涉,愈喊愈大聲的怒吼,汕尾人的聲音匯聚成潮浪,一波又一波湧向廠區大門。
小老百姓的憤怒其來有自:汕尾的天空,自從工業區駐足便不再蔚藍;慘白灰濛罩頂,空氣惡臭,人是一身灰頭土臉,魚蝦更是缺氧中毒。汕尾海域的成片死魚,無言控訴著廢水毒液的侵擾。大海為禍不過三五天,工業區卻長期肆虐;土地已被犧牲,空氣又被汙染;天災可以被原諒,人禍該要如何寬容?
林園抗議事件的巨額賠償成為台灣首例。首例也是惡例,財團從此以賠償為安撫手段,敷衍抗爭的聲浪;政治人士以賠償為目標,在民意與財團中間協調。一九八八到二○一○,二十多年過去,情況不見改善。汕尾人搖頭惆悵:憤怒,無補事實;抗爭,無助改善。小老百姓只能無奈悲歎:屋宅田地多被徵收,心中那座湛藍汪洋要如何移交給下一代 ?血液中澎湃的浪濤海潮,莫非只能口唱傳述?
十年,可以育成一棵大樹;二十年,可以栽培一個棟梁之才;更長的三十年,可以讓一家企業改頭換面,建設出嶄新氣象。而多少年能換回一汪大海?換回沃土淨水和清鮮空氣?汕尾村的沒落要多久能重新建設?或者竟是就讓它殘破以終?
攸關健康安全的抗爭,被視為金錢利益的索討;生態環保的課題,敵不過經濟發展的考量,質疑石化工業汙染的聲浪如同淤塞的汕尾港,失去作用,不被重視終至停擺。
推移進退間,潮聲,被石化工業區的轟轟巨響取代,愈來愈弱,愈來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