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等著過馬路時,一輛黃漆大車隆隆駛過,定神一看,原來是某私立高中的校車。八月了,一些私中的暑假課程也開始了。暑假還要上課,那心情應該是很低落的,不過透過車窗,裡面的青年好像很昂揚的樣子,年輕人無論做什麼,總讓人覺得充滿活力與希望 ———當然,這是我近來的個人偏見,我相信我念高中時,一點都沒這樣想過。
大黃車駛遠,我也開始懷念起高中的旅程了。
我高中三年在北縣的三峽度過,那時我們是一所全體住校的私中,星期六中午回家,星期天晚上收假回校,都是搭校車。我們的學校沒有自己的交通車,不知是向哪個租賃公司弄了數十輛又舊又破的老爺車,一路上搖搖晃晃,像一個快要炸裂的沙丁魚罐頭。
我的母校以管理嚴格著稱,十五、六歲的青少年在那種不斷考試及生活規律十分要求的環境裡,其實是相當痛苦的。雖然也有苦中作樂的一面,但期待回家甚至只是離開這個環境的那種渴望,大概是每天通勤的正常高中生所無法體會的。因此星期六的校車滿載歡樂與期待,積壓了七天的沉悶就要得到釋放;在車上,飛逝的是小鎮與鄉野風光,大家相約等一下要去哪裡吃冰、買東西、看電影、做制服,好像要把失落的快樂一次找回來,「不信青春喚不回」,初讀此詩,想起的便是高中時代星期六中午的校車。回到台北,學校體貼地安排我們在西門町下車,放眼望去,人潮車潮,真有「花花世界」之感,辛笛在〈流浪人語〉一詩中說的最好:
流浪二十年我回來了
挺起胸來走在大街上
我高興地與每一個公民分取陽光想和他們握手
一下校車,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周末永遠是那麼短暫,我永遠記得,星期天中午一吃完午餐,就懷著鉛塊一樣的心情看一個「來電五十」的電視交友節目。空虛的下午黃昏漸臨,心中有種鬱悶,很想抱住誰大哭一場,拒絕再回到那個住校的環境中。到了傍晚,全家提前在五點半吃完晚餐,我就要回學校了。
遠遠看到停在暗夜裡,那黑黝黝的一列校車,真覺得人生好絕望。星期天台北的夜色低迷,街上燈火繁華而行人漸稀,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星期天的夜台北十分憂傷,好像所有歡樂用罄的慶生會一樣。教官一吹哨子,我們就奔向深不可測夜幕。離開市區,漸漸荒涼起來,然行過市郊,長堤上的燈影倒映在幽幽的河中,這時無論看見一棟亮著燈的民房、路上一個騎腳踏車的人、和我們方向相反擦肩而過的另一輛車,我都覺得那是令我深深羨慕的幸福世界———我願意花一切代價來換取這樣的自由。我不知道車上四、五十位同學,心中是不是像我一樣慘惻,不過這時,車上多半靜得出奇。
回想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心靈為何能承受這種禁錮所帶來的窒息感,而且好像沒有什麼損壞地挺了過來。或許,人生經歷了這些事以後,便更珍惜可以自由支配自我的每一時刻,懂得享有最簡單的美好。為了確定一下,我在臉書上問了以前的同學搭車返校時之心情如何?他們現下都已是五陵衣馬自輕肥的豪傑了,不知還記不記的往日的崎嶇 ?我想那些搖搖晃晃的破校車,應該早已和我青澀的歲月一同除役了吧,但我十七歲時,心中滿懷徬徨與無奈的那個半透明倒影,應該永遠在高中校車的玻璃窗上,那樣寂寞地注視著我。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