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從窗簾滲入,將老太太雪白的髮絲,鍍上隱約的毫光,她瞇著眼,手無意識的撥滑著念珠,心卻溯著時間的逆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皺紋滿布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眼裡漾著一縷溫柔。
那是多麼無憂的少女時光啊 !三個年紀相若的女孩,在秧田裡彎了一整天的腰,送走潑辣的烈日,不停抬頭望著將墜未墜的夕陽,尖著耳朵等待當家二伯那聲恍如天籟的吆喝:「收工囉!」相互使個眼色,匆匆收拾起秧盆,到河邊洗淨手腳上的泥巴,回家換上乾淨的衣裳,很有默契的應付著廚房姆媽留吃晚飯的呼喚,脫籠鳥兒似的飛奔而出,得快啊! 黃昏星已經高掛天際,戲就要開鑼了,今天是大結局,樊梨花將會怎樣戲弄薛丁山?
凝神屏息跟著劇情起落,戲終猶痴然如醉,隨著人潮走出戲院,弦月在天,風搖竹影斑斑駁駁,三個女孩愈走愈快不知不覺跑了起來。
躡手躡腳的溜進廚房,端著姆媽留在櫥中的冷飯冷菜,閃進房裡,悄聲反芻著樊梨花如何大戰薛丁山,如何移山倒海,那一顰一笑……哎!三個女孩意猶未盡的邊吃邊說,直到姆媽笑罵著:「還不睡,要天光了。」才依依偃旗息鼓。
她的生父是頭份鎮上的牙醫,生母產後即病了。當時台灣還受日本統治,為了躲避不時空襲的美國軍機,一家三口折騰地搬到龍潭鄉下。物資缺乏加上農忙,好不容易找到的奶媽,也只能把嬰兒帶到茶園放在大樹下,工作之餘方去餵奶。初為人父母,眼看孩子瘦得奄奄一息,雖萬般不捨卻不得不捨,就這樣給她姆媽做了童養媳,當時養童媳甚為普遍。
她和桃姑、辰姑年紀不相上下,三個姊妹淘成天膩在一塊;桃姑從小也給了鄰村陳家,只是尚未圓房男孩便被日本人抓去充軍了,多年音訊全無,另嫁的先生嗜酒好賭,走了還留下一些債務。跟著素來貼心的老大,以為晚年生活無虞,誰知婚後的兒子全聽老婆主意,中風後更是悽惶,一輩子沒過幾天好日子,出殯那天還颳大風下大雨,棺木都淋濕了。
想到這裡,她臉色一變馬上坐起來,翻箱倒櫃的找,早上明明放在這裡的錢怎麼不見了?家裡就這麼幾個人。她怒氣沖沖的跑下樓,偌大的客廳空蕩蕩的,她傷心的想養這些孩子有什麼用,大了各顧各的家。摸索著牆上寫得大大的數字,撥電話給台北的老三,口氣不太好地問:「姆媽一轉身就不見了,跟妳走的嗎?」老三支支吾吾不知從何說起。
老人語帶嗚咽地說:「我又沒做錯事,她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了?」
「媽!我還沒出生阿嬤就走了啊!」見老人家這般傷心,老三也急了,耐著性子解釋:「我都五十幾了,阿嬤在不是一百二十幾了?」
老人家開始啼哭不住,抱怨發生這樣天大的事怎麼沒人通知她。隔二天老么媳婦來電告急:「媽媽不吃不喝整天哭,說她姆媽死了,為什麼大家都瞞著她。」
為了安老人家的心,老三絞盡腦汁編了個故事:「妳不是說太祖在獅頭山上念佛嗎?阿嬤久病醫不好,也跟去獅頭山吃齋念佛了啦!下個星期我們再去看她好嗎?」這才破涕為笑。
「我現在沒有工作,走投無路啊!」老人正經八百的歎息著,老三忙不迭的安撫:「都快九十歲了還做什麼工作?」
「老農年金那是日本時代,我插秧比賽得獎,政府給的,妳帶我去領。」天馬行空,東拉西扯,整個時空都錯亂了。同樣的話語,彷彿錄音帶似的,一天得播放好幾回。
又是周末,老三墊著腳尖悄悄地上樓,室內光線昏暗,輕喚一聲「媽媽」,躺著的老人睜開眼,淚頓時決堤了,啜泣得像個孩子:「我才在想你們好久都沒來了……」老三暗暗的歎口氣,老五不是才剛離開嗎?老么無可奈何的說:「外勞叫吃飯也不理,東西亂藏找不到就大發脾氣,怪這個怪那個。」
剛開始,幾個兄弟姊妹都被弄得團團轉,同住的老么差點被逼瘋。老三的朋友一聽就鐵口直斷 :「妳媽罹患阿茲海默症了啦!」並說這些是老人痴呆的中期症狀 ———妄念紛飛分不清真假,時空倒置是常有的事。那朋友笑著說 :「我高中同學的媽媽,疼我不輸她女兒,前些年得了老人痴呆,硬賴我偷她的棉被,更好玩的是有次三更半夜,同學打電話來叫我假裝她外婆,因為她娘哭鬧著要找媽媽,都九十多歲了,到哪裡找媽媽給她。電話中我連哄帶騙叫她要乖,等我這冒牌媽媽賺錢再買糖回去給她,這才沒再鬧。」
老么的房子坐落在竹北文忠路的公園邊,只要不下雨,總會見到那位瘦小的老太太,扛著鋤頭拿著畚箕,從早到晚翻攪著公園的每個角落。有人問起,她總無限熱心的說:「馬蹄金,清涼退火的啦!」
天氣熱她常會熬一大鍋殷殷勸喝,大家怕中毒,都想盡辦法讓外勞偷偷倒掉。當她發現晒乾的青草不翼而飛,便會勃然大怒。所以每個去探望的人都被交代向她索取一些,這樣她便十分開心,反覆叮嚀該怎麼熬怎麼服用。
老三手上抱著一推乾草,臨上車前照例偷偷往路邊雜草叢中扔,回頭望著老母親蹲在公園樹下辛勤的背影,有著隱約不安,但又能如何?一天終於想到上網搜尋,真有!而且圖文並茂———藥用植物馬蹄金。往記憶深處搜索,二伯父家有腎結石的病根,二伯母長年在晒穀場晾青草的畫面,一一浮現腦海;老么這些年常鬧腎結石,莫非潛在的母性,讓她懷著所剩無幾的記憶,終日在草地漫遊尋覓,而大家卻只當她瘋了,此情何以堪?老三不禁熱淚盈眶了。
幻想,是孩子玩的肥皂泡泡,映著陽光色彩繽紛,飄在風裡,孩子走來跳去的追逐著,笑聲響徹大地;對日暮黃昏的老人,卻是莫須有的折磨。
「譬如清淨摩尼寶珠,映於五色,隨方各現,諸愚痴者,見彼摩尼,實有五色。」老三默默的念著,拾起跌落床邊的念珠,輕放在老人的枕邊,這豈是長日漫漫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