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和義氣是人情法則的哼哈二將。一個「誅心」,一個「殺身」;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陶冶於內,一個制約於外。如此,則人情法則的貫徹,也就暢通無阻。
不過這哼哈二將,也只是對付非常之人和非常之事的非常之物。在平常的人際交往中,是用不著開口良心、閉口義氣的。一個人,有事沒事的,又沒誰招他惹他虧他欠他,也動不動就義氣,就沒意思了。
有意思的是「人情味」。
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極富人情味。「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彌勒笑口迎賓,觀音托瓶送子,山川自相映發,禽魚自來親人。就連看病,也極富人情味:兩指搭脈,望聞問切,文火慢熬,藥香四溢。
中國人,簡直就生活在一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裡。事實上,在中國,人情味比許多東西都重要。一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權、沒有知識、沒有文化,但不能「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一點人情味都沒有,那就不是人了。
人情為什麼會有味道呢?因為人情是美好的。中國人認為,人的心靈之所以美,全在「有情」。情字從心從青,「青」表聲,也表意。「青」的本義,是「春植物葉子的綠色」,是生命的象徵。對於一個熱愛生命,且以農為主的民族來說,「青」也就是最美麗的顏色,如天空之美者曰「青天」,季節之美者曰「青陽」,年華之美者曰「青春」,婦人之美者曰「青娥」,頭髮之美者曰「青絲」,合金之美者曰「青銅」,目光之美者曰「青眼」,樓宇之美者曰「青樓」。
用於造字,則心之美者曰「情」,言之美者曰「請」,人之美者曰「倩」,目之美者曰「睛」。情既為「心之美者」,則有情者必心靈美,心靈美者必有情。
美的也就是有味道的。在中國,但凡說「有味」,便是讚美之詞。比如說一盤菜「有味道」就是說它好吃;說一本書「有味道」,就是說它好看。人情味既然是人情的味道,或因人情而生的味道,當然更是「美」。
所以中國人喜歡人情味。
人情味與人情有關,但不等於人情。我們可以說一個人欠了人情,或做了人情,卻不能說欠了或做了人情味。因為人情往往有實際的內容,比如幫人調了工作,分了房子,找了對象等,人情味卻只是一種態度,一種傾向,一種情調,並無什麼實際內容。這就正如一盤菜很好吃,但那味道卻什麼也不是。也就是說,人情味只是人情的調子和滋味,形式和感覺,或因人情而賦予某人、某事、某物的「形式感」。
形式感雖無實際內容,卻也不能沒有。沒有它,生活就會「枯燥平淡」,活著就會「了無趣味」,文章就會「味同嚼蠟」,人們就會「沒有意思」。中國人是很看重「意思」的,比方說,一個人,大老遠地來看你,你就是再忙、再累、再不耐煩,也得意思意思。回到原先生活工作過的地方,比如家鄉、原公司,見到親朋故舊,自然也得意思意思。這是人情,也是人情味。不這樣做,就是「不通人情」。
不通人情是不行的,有沒有人情味也大不一樣。因此,一個人如果有了困難或有了麻煩,要找長官說情或求情,便往往會在下班後找到家裡去,就因家裡比辦公室更有人情味。同理,同事儘管天天見面,逢年過節仍要聯歡、郊遊、聚餐……也並非當真就是要吃、要喝、要玩,主要是增加團體的人情味。所以這類活動,不論個人願意與否,一般都應積極參加為宜,否則便會被視為孤僻、不合群,或者沒有人情味。人情味和人情是俱為一體的。沒有人情味,即等於沒有人情。
不過,一個群體,卻又不能只靠人情來維繫。情深藏在心,看不見,摸不著,無從確認,不可測量,或因人異,或因時遷,或以物喜,容易衝動,難以把握。一個國家,如果僅僅只靠這「感情」來「用事」,畢竟風險甚多,不大靠得住。
這就要再想辦法。就像光有良心還不行,還得講義氣一樣,光靠溫情脈脈也不夠,還得有個更具有現實性、強制性、結合力和制約力的機制,來作進一步的規範和制約,才能保證群體堅如磐石,不至於變成「一盤散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