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潭慈恩塔旁，我們並肩坐著，從天朗氣清坐到星辰滿天。自潭邊第一盞燈火燃起，湖中的船家吆喝著休息了。一艘艘遊艇駛近岸邊，船尾拖曳的人形波光也漸漸隱晦。唧唧蟲鳴，涼風習習，彷彿身處在天之巔，一伸手便觸及近在眼前的星海。

「那是夏季大三角，」你說 ：「天鷹座在下，天琴座在西方。」天鷹座是我們俗稱的牛郎星，天琴座就是織女星。我順著你手指彼端的虛擬延伸線看去，心想，常常和宇宙對話的人是孤獨的人嗎？當你背對著紅塵的喧囂，擁抱滿天燦爛的寂寞時，你在想些什麼？

「農曆七月七日，是中國的情人節。西周時代，農忙後的晚間休憩時，一抬眼，見天上星光閃爍，其中有兩枚星子遙遙相望。人們相信神明有靈如同人世般，因此一枚名之為牛郎，一枚喚作織女，織女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般天神穿的衣服。」你戴著黑框眼鏡，瞳孔沉在不可見底的深處，似乎有一簇火光在眼底燃燒。

如果甲骨文是文字的發軔，那麼，線頭是衣裳的端緒。素手纖纖，札札機杼，自線頭編織出的飄絮般銀河羽衣，在盈手可握的星子間閃爍著光點。夜空，是織錦的視覺詩，銀河柔滑如夢的絲緞。

天帝後來憐憫織女獨身寂寞，遂答應她嫁給河西的牽牛郎。牛郎以牧牛為業，性情樸拙深情，恰似遠古時希臘的奧菲斯。奧菲斯是詩歌與音樂之神阿波羅的兒子，當他與地府冥王相約，帶走已死的妻子尤麗迪斯時，卻忘卻絕不能回頭的承諾，讓差一點得以返還人世的尤麗迪斯在驚喊聲中，重又墮入地府。天帝同情抑鬱而死的奧菲斯，將他的七弦琴飛升上天，幻化成為「天琴星座」。織女星，是天琴星座中最耀眼的一顆星。

織女與牛郎因為纏繫人間的愛欲親情，荒廢織布與耕種的工作，被罰分隔兩地，兩人從如膠似漆到一年只得一會。猶如尤麗迪斯在喊叫中永遠地離開了奧菲斯，織女與牛郎於悔恨中各自在迢迢他方。穿越無盡的黑暗，牛郎與織女在一期一會的夜闌呢喃低語，求索彼此的微語，交換瞬間的永恆。

坐在山頂上，冱寒的空氣在我們背脊竄流，鏡面般的潭水上，白霧忽而掩來，旋即隱去。青碧的潭，像是凝凍的黑色結晶體。迷離恍惚間，傳說中的杵聲與白鹿追逐聲遠遠地逸去。冷冷的山風，將我們剪影成皮影戲的人形偶。

我揣想，千百年前晚風習習中，人們突然瞧見牛形星的喜悅。那是一匹祭祀大地的牛，祈求豐收的象徵。織女星則是女子藉由織布機，將溫暖、希望、美感密密編織。人們以為河海與天空彼此相通，所以牛郎可以在每年七月七日晚上，走向天際，腳踏鵲橋，跨越浩瀚銀河的阻隔，與織女相會。兩人相見在喜極而泣之餘，短促的時間還有多少餘裕可以說話呢？「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或許一切盡在不言中罷。

「妳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靠著星座的標識，來辨認妳的方向。」你緩緩地說著：「對我來說，妳如星體般神祕。」聽著聽著，我陡然心驚。你出國多年，我們僅靠著魚雁往返，在郵寄的鄉愁中探尋對方的溫度。我們在同一個遠方前面互相矜持著，常常談昨天的夢與今天的雲……

因為有著分離兩地難以言說的思緒，才會對相見抱著莫名的期待。你飛行過清淺的銀河，停佇在中台灣。我想起古典文學裡的謫仙們：《水滸傳》一百零八魔星下凡、《紅樓夢》的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嫦娥……不論是逆向入人間或是自我放逐，他們終究要拍拍衣袖，回返無限遠的仙界。而其他凡夫俗子或貴為帝王的唐玄宗與楊貴妃，只得在〈長恨歌〉中誓言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並以〈鵲橋仙〉自我開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安慰世間所有因時空所限，不得不分離的有情男女。所以殘缺不一定是殘缺，人間也能有另一種形式的圓滿。樹叢中鳥影撲飛而去，我們沉默地微笑起來。

七夕當晚，只要不下雨，就可以在這海拔一千公尺處觀賞天琴座與天鷹座兩個星辰。但我似乎寧願有雨，在七夕。有你在身旁，背倚背，煙靄靜靜拂過潭水，透過縹緲的雲光，我想望一段幽趣。雨絲紛紛，似纏綿悲切又喜悅無限。她與他，織女與牛郎星，掙脫了詩經史記與荊楚歲時記的書面文字，在遼闊長空中，如同梭子般勤勉地迴環往復，為了每一個人的夢而將自己織錦在天上，細密地紡成一則永恆詩的傳說。那晶瑩的淚沫，是織女心靈深情的湧墜，震震顫顫地滴落，超越了地老天荒，將被人間永恆神祕的追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