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
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
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
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陂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
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
故佛家能納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國詩人Blake也說:「一粒沙裡見世界,一朵花裡見天國;手掌裡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