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乾桂

跳蚤市場隱身於一座連接河的兩岸間的大橋之下，河水波光瀲灩，河畔的河濱公園，每逢周末假日，天光微亮，數十頂傘花就已撐開，成群結隊的尋寶客魚貫進入，每個人都行路匆匆，用鷹一般的銳眼，搜索寶物，我一度也是個淘寶者，閒行其中，陷在貪瞋痴的泥淖裡，修行戒定慧。

我深深理解，遇寶而不動心，真難，一個貪字在心中狂亂奔竄，尋不著寶，揪心，尋到了寶，野心，矛盾糾纏，我在此游移多年，美其名偷閒，實是修練，一直處於風動與心動之間，幾年後才越過籓籬，知是風動，心不動了。

尋寶者昇華成了觀察家，喬裝成智慧之眼，窺視跳蚤市場中的存在哲學。

存在一詞，被我窺見了兩層天差地遠的意義，尋寶者，滿腦子想要，在此尋找他人遺漏，不小心掉落紅塵，別人視而不見的天上寶物，這種人上當居多，獵寶的機率微乎其微，得了多數是苦果，賣寶者，則是為了一頓飯，何來寶物，多半只想賣得柴米油鹽的需要。

想要與需要糾結，處處弔詭。

這一天，心血來潮，把兒子從周公處高調地借調過來，初初醒來，有點睡眼惺忪，不太情願的，沿途犯嘀咕，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真像以前凌晨四點被父親喚醒，披上衣，掌著燈，與他一起採割竹筍時的怨懟，我的嘴就是嘟成這種形狀。

跳蚤市場給他的第一印象是「鬼地方」，這個形容極好，馬上讓我聯想起早年到北京當背包客時遇見的鬼市，一般來說，它有兩種解法，鬼市等於小市，小字的意思就是賣零碎用物的地方，當然它也有見不得人的意思，三、四點摸黑進行，指的是骨董交易，而且是從墳墓堆裡挖出祖先的陪葬品來販售的，來路有些不正。

十元是跳蚤市場的基本價，很多器皿、玩具、衣服，甚至書籍等等，全標示十元，知識在此無價，低賤的躺在地上待價而沽，我曾在此尋獲自己早年的作品，全身上下髒兮兮置於一角，被我用贖罪心情，花了十元整供請回家，替它淨身，放回架上，說什麼也不准它再去流浪了。

這回攜子尋訪，再度眼尖的在一堆雜亂的書中發現一本找了五年，杳無蹤影，存在主義療法大師佛蘭克爾的作品，它是心理治療聖經，至少我如此以為，而且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得來全不費功夫，更重要的，仍是低價的十元，老闆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根本不知道我的手是顫抖的，心在雀躍，差點喜極而泣。

關於佛蘭克爾的事，一下子全浮光掠影出來了。

他是精神醫療的一派宗師，提出著名的存在治療法，二次大戰被關進了慘無人道的集中營，度過一段囚牢歲月，體會生死一線間，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與妻子，不是死在集中營中，就是毒氣室裡，他發現自己擁有的一切，一夕之間全失掉了，加上飢寒交迫與虐待強加，幾乎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遭逢巨大的災難的他，終於認真思考存在的意義。

有一天，他被納粹強行帶走，上了火車，與一千五百名囚犯押往奧斯維辛，傳說，那裡有毒氣室、焚屍爐，與大屠殺，巨大陰影襲來，下了火車，神態自若的軍官從容不迫地指揮囚犯向左、向右，事後得知，向左的全進毒氣室，向右的充當勞役，而佛蘭克爾便是幸運的向右者，逃過死劫。

豐富而深刻的生死經驗，讓他發現存在才是理由，生則一切皆有，死則所有皆無，我因而明白，十塊錢會不會正是這些市井小民存在的最大動力？

我曾帶過一些友人趁天空透光，豔陽未升之際造訪優雅之地，不乏這樣提問的人：「這麼髒，為何要在這裡賣？」

聽來有如質問住違建的人，為何不買帝寶一樣吧，真傷腦筋，又一個晉惠帝！

跳蚤市場偶有奇遇，一位約莫八十歲的老伯出現眼前，賣著文房四寶，字典辭海的，奇特的產品誘使我本能彎下腰，努力翻動《辭海》，這本書是我需要的，比書房中的任何一個版本都好，我細聲告訴兒子：「好書。」

可惜阮囊羞澀，幾個十元怎麼買得了，苦笑以對，直起身子，示意兒子走了。

「為何不買？」

我把手放在衣角下，偷偷比了比手勢，示意缺錢，兒子答應調我頭寸，兩個人就在堤防一角，老榕樹下，翻遍全身上下，依舊差了一百元，殺價吧，兒子搖搖手說萬萬不可，他的菩薩心腸，如來觀照，觀世音的智慧，兒子或許明白，老人家就賺區區的一百元吧。

「車內有錢嗎？」

我怎麼糊塗了，車內的零錢包至少藏了五百元，它是陪家人旅行日本時購得的，花草淡雅，繡工一流，是我的隨身珍賞，聚寶盆似的。

兒子催促我加快腳步，以免被人捷足先登買走，嘿，這孩子，剛剛還在埋怨這處鬼地方，說我擾人清夢，現在卻像個急驚風似的，趕著去當好人，我順著他的意，不由自主的把腳步加速。

可惜錢是有了，但回程晚了一步，《辭海》不是被買走了，而是老人家許是累了，收攤休憩去了。

「慢吞吞的，當然趕不上！」

兒子埋怨起來，我耐著性子提點他，一切隨緣。

那一夜，父子倆在月光皎潔的光影中，大字的躺在頂樓的屋頂花園，偌大的天空，星星稀稀疏疏，像棋子一樣落著，風輕輕搖曳，把高大的桑椹搖出一個黑影幢幢，更增添了奇魅的氛圍，我們隨意閒談，很快就聊到了跳蚤市場。

「能賺千元的人，會去賺十元嗎？」

我沒頭沒腦地回應起兒子早上的提問，他輕輕的嗯了一聲，兒子許是明白了，賺不到千元大鈔的人，才會如此論斤計兩於十元吧。

我本想告訴他一大道理，比方說，想要太多的人，負擔就會大，人生必苦，如果只是需要，就雲淡風清多了……，可是，一個轉念，就作罷了，這麼深沉的哲思，留著未來自行體會咧，時間會慢慢將他催熟，而非大人們我行我素的揠苗助長。

兒子提問詐窮？我沒有答案，但心知肚明，活到七老八十，如果還得為了一頓飯，裝成露宿餐風的樣貌，坐在刺鼻的雜物堆中，討個十元、百元的，應是可憐吧，絕對是不得不，我提點兒子，風霜老人的內心深處應該有著更風霜的苦楚。

懂不懂？

我從不問結果的，這些話對一個孩子來說，理應不懂，但若因而埋下一粒美好的，慈悲的種籽，已很阿彌陀佛了。

夜深了，氣象局預報神準，鋒面入夜報到，絲絲小雨從雲朵裡的細縫中破空滑出，滴在臉髮之間，臨下樓前，兒子古靈精怪的轉過身來：「我想你不會擺地攤的！」

正當我迷惑不解，他已狂笑出聲，音效在空氣中流盪：

因為……

我會養你啦。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