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愛情，最初的煩惱，最後的玩具（余光中〈蓮的聯想〉）

大家都說《玩具總動員3》很好看，一時興起，便與妻女一同前去欣賞，坐在電影院裡，這才想起我已五年未進戲院，我不知道五年中有沒有錯過什麼。

記憶中，《玩具總動員》第一次上映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也不過是一個有著熱烈理想，卻對人生束手無策的大學生。時光匆匆，電影中第一集的小男孩到了第三集己經成長為一個將要上大學的十八歲青年了，而我這十餘年來，正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在奔忙中蹉跎了青春，已然成為一個勞勞碌碌但仍然空乏的中年人。

排除一些美國式的幽默，電影和前兩集差不多，表現的是「愛」與「煩惱」的共生問題。有了愛，便產生眷戀與割捨的問題，便產生被棄的痛苦與執著於往日情懷的憂傷；不過也因為有了愛，在面對幻滅與死亡時，好像也多了一點無畏和坦然。許許多多電影或文學著迷探討「愛」的權利與義務，我猜很多讀者都能在其中得到一點小啟發，或是找到自己似曾相似的影子。

愛是一種煩惱的根源，在傳統文化裡是早已存在的定見。白居易晚年得女，深深覺得這女兒十分可愛，但也感歎自己終究無法逃過生命的促迫，無法多享天倫之樂：「美酒競須壞，月圓終有虧。亦如恩愛緣，乃是憂惱資。」（〈弄龜羅〉）

我現在漸漸可以體會白居易這種心情。當對一個人有那樣濃烈的情感時，實實在在會為了無法與她多相處一點而心生遺憾；甚至，會因為那樣緊密的關係可能在未來出現裂縫，而不由自主地深深擔憂起來。我最近常問妻子的是，萬一女兒九月去上幼稚園後，有了自己的朋友就不理我們了怎麼辦？萬一她長大後考上外縣市的學校，妳要讓她去念嗎？萬一她以後要嫁給外國人……，這樣一直問到自己都大笑起來為止。

愛之所以與煩惱共生，主要而言是因為情感的牽繫，使得生命負載了太多不必要的擔憂、恐懼與無法割捨的眷戀，當這些事與現實生活產生衝突時，問題便橫←在彼此的心中。電影中，大男孩想起了那些玩具為他的童年帶來了無限的歡樂與夢想，一時間便不忍將玩具送給鄰居小女孩，但又不能將他們帶往自己未來的生活，一時頗費躊躇。而一隻玩具熊也因無法接受牠的主人移情於其他玩具，終於扭曲自我而走上「歧途」。也許這些「愛」，都只是一種「私情」，而非真正的大愛。

愛要能超越煩惱，必先排除「占有」的欲望與「回饋」的期待，並且要對人世的無常有一些通達的認識以及真心的接納。不過，這些畢竟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在還沒有這般境界之前，我仍然須接受這種幸福的煩惱對生命的小小囓咬。這讓我想起了大詩人徐志摩的名句：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為了成就對方未來的幸福，便勸對方遺忘了自己的愛，這樣無私的胸懷更加呈現得此情此心的宏偉高華。只是那些市儈的美國人，專門把這種「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拍成電影來「賺人熱淚」，讓我們誤以為這種愛虛幻不實，只是戲裡才有的；慢慢遺忘了在我們心中原也有這樣的一份光亮，可以照見、可以破除人間的諸般煩惱。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