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赴中國履行新職,在沿海城市巧遇一位畢業後就失去聯絡的學長。
他鄉重逢,分外親切,學長熱切的邀請我到他管理的工廠參觀。就在他領著我逐一參觀各部門的同時,我注意到一隻混種黑狗,四肢細長,目光靈動,無論學長走到哪,黑狗總是臉貼著學長的腿緊緊跟隨。
當晚我就住在工廠裡,我們細數往事,終夜長談,欲罷不能。黑狗就一直趴在學長腳邊打盹。感到好奇,於是詢問這隻狗的來歷。
學長說這隻狗剛開始在工廠附近徘徊,廚房裡剩菜剩飯多,所以牠時常過來。晚上就睡在警衛亭外面,自動幫忙看家,交代警衛不要趕狗,久了就成了工廠的狗了。還幫她取了個名字叫瑪莉。我笑了起來,說好台客的洋名啊!
學長也笑這說或許能稍稍聊慰思鄉之情。
學長忽然沉思起來,然後說:「狗特別有靈性,瑪莉成為警衛犬後不久懷孕了,臨盆時難產,高燒不退,工廠地處偏僻沒有獸醫,我叫工廠裡的小弟抱瑪莉坐計程車到城裡找醫院,不計成本。」
「後來呢?」
「獸醫幫瑪莉剖腹拿出九隻小狗,工廠小弟去的時候只帶了一隻狗,回程的時候捧了一個大箱子,大家都圍上去看。」
我轉過頭,看著趴在地上的瑪莉說:
「她知道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學長也看著瑪莉說:「也許是吧!」
瑪莉似乎知道我們正在談論她,搖了搖尾巴。
印象中,學長一直有一種論調 :上帝創造動物就是給人吃的。現在卻為了救一隻流浪狗不惜成本,不知什麼原因改變了他的想法。
學長看出了我的疑問說:「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怎麼轉性了 ?」
他停了一下,陷入回憶。
「畢業後你們聯絡不到我,因為我進了榮工處,隨著工程隊到花蓮的深山裡施工,山居生活,百無聊賴,那時我年輕愛玩,一有機會就跟著原住民學打獵,有一次我帶著自製弓箭,埋伏在樹叢後面許久,終於等到一頭母鹿,背對著我低下頭吃草,我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呢?一箭射向母鹿的肛門,母鹿倒下,我沾沾自喜的走過去想拾取獵物,撥開樹叢一看,卻看到了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畫面———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鹿正好奇的看著我,小鹿旁邊躺著一具屍體,正是被我射殺的母鹿。」
學長望著我:「我殺了小鹿的母親。」
室內悄無人聲,我聽呆了。
學長繼續說:「當我意識到自己所做所為,嚇壞了,站在原地發呆,我不記得自己站在那裡多久,直到光影開始移動,山上氣候開始轉變,我怕起霧後的山路難走,當下決定,在小鹿脖子上套了一圈繩子,將牠牽回工地,綁在宿舍外的樹底下。」
我呼出了一口氣,「其他人都沒問什麼嗎?」
「問啦!我實話實說,工程隊裡有老榮民,幫小鹿搭了個圍欄。」
「後來呢?」
「後來接到入伍通知,必須離開榮工處,臨走時小鹿就托老榮民繼續餵養。」
學長沉浸在往事中。「每次我餵小鹿的時候,一接觸到牠的眼神就讓我想起死掉的母鹿,我開始認真思考起一個問題:人類許多行為只不過貪圖一時之快,卻足以改變周遭物種或環境的命運,結果害人害己,我射殺了小鹿的母親,害小鹿成了孤兒,結果得替母鹿把小鹿養大。」
學長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嗎?我從小不信鬼神這套的,然而在花蓮的奇萊山裡所遇到的事情,卻讓我開始明白『因果』是什麼意思。」
學長低頭看看腳邊的瑪莉。
「我很幸運,遇到那件事情之後才結婚生子,成家立業,讓我懂得珍惜生命,疼愛家人,減少犯錯的機會。而送瑪莉去治病,讓小狗享有完整的母愛,是希望能稍微彌補當年我所犯下的錯誤。」
學長說著說著,伸手摸摸瑪莉的頭,瑪莉溫柔的看著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