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還記得,第一次獨自出門是什麼時候?
那是十幾年前蟬噪的季節。一對祖孫坐在西螺鎮的低矮老屋騎樓下。
老人瘦瘦的,坐在一張老舊藤椅上,歪靠著椅背打瞌睡,呼出夏日的泡泡。
孫子坐在藤椅邊,一張小板凳上,東看看西望望。
尋常的星期六中午,夏天把西螺鎮變成一座浮島,悠悠飄著。
那年,一場豪雨,把熟透的西瓜打爛了,農人把損傷的西瓜拋入濁水溪,綠色白色波紋、紅色果肉的渾圓西瓜,浮浮沉沉,像殞落的星星。
我剛報到進入國小,上了兩天課,學習掃地、排桌椅,起立立正敬禮。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下課在學校的「兒童樂園」玩。他們問禮拜六下午要不要來兒童樂園?我說好啊!我要來。
星期六?
我突然擔心起來。怎麼要求阿嬤讓我赴約?我沒有獨自出過門哪!
接近中午,我縮著脖子走進悶熱的廚房。阿嬤忙得不可開交,正在和手上的吳郭魚搏鬥。我試探的叫了一聲:「阿嬤 ?」
阿嬤沒轉頭。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我?我逕自說下去:「阿嬤,我下午可以出去玩麼 ?」
整天就只想到要玩。(阿嬤好像在碎碎念……)
「去叨?」
「學校啦!」
阿嬤斬釘截鐵的否絕:「不行!在厝看電視就好。」
我失望的退出廚房,悶悶不樂,眼睛盯著電視,卡通人物荒謬發笑,我專注的表情,使我看起來和平日無異。阿嬤要我吃快點、別顧看電視,不吃菜、看你要怎麼放屎……沒有提下午讓我赴約的事。
我和阿公坐在騎樓下。
我安安靜靜坐著,看著夏日微風掀拍著地上的報紙,一頁又一頁掀過。夏日送來薄荷葉的香氣,苦悶中一股清涼的氣息。外頭一片亮得發白的陽光照著大馬路,屋前那叢相思樹在風裡搖擺。
時間走得好慢。我的心情比時間還慢、比炙烤的陽光還絕望,如石頭梗在喉嚨,豔陽下的柏油路咕嚕綻冒好多泡泡。看來下午是沒辦法去玩了。不能玩是小事,我害怕我爽約了,他們會不會生氣,以後不找我玩?
委屈、焦急,情緒纏雜一起。
待會太陽西偏,氣溫涼快了,友伴將一個一個從家裡騎著腳踏車出發,奔向兒童樂園,搶占翹翹板的好位子。翹翹板最後頭的位子最刺激,一屁股跌下去最有感覺;還有大型旋轉的地球儀,漆成與西螺大橋同樣的朱紅。轉啊 !轉啊!看誰能夠算好時機,一股腦衝上去握住地球儀的鐵桿,脫離地心引力,轉動!轉動 !但是小心啊,沒算好時間,整顆頭直接撞上高速旋轉的鐵桿地球儀,狠狠跌落泥地,爬起來時滿口腥血,大家嚇得抱頭四竄!
眼淚「趴」滴下來。哽咽的聲音吵醒了阿公。
「孫ㄟ,你是在哭什麼?」
「沒啦……」我抹抹眼淚。
「還說沒有!」阿公把我抱上藤椅,「哭醜醜啊!」他抹抹我的眼淚,他粗邁的手指刮得我的臉痛痛。我把事情告訴他,他帶我去跟阿嬤說,結果是我被准許了。條件是,必須在五點半前回家。
距離約定的三點還有一個小時,我興奮得走來走去,一下子拿襪子,一下子裝水壺,還有擦鞋子,壓抑住差點迸發出來的歡呼 !忙了好多事,時間才緩慢走了十分鐘。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門,雖然是很熟悉的路線,但仍不免緊張。
時間像刻在我心版上,謹慎地緩走,兩點五十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走到廚房跟阿嬤說,要走嘍!
阿公仍坐在原處,給我滿是笑的祝福!
外頭陽光燦爛耀眼,天又高又藍,大朵大朵的白雲活潑飛馳。滿懷欣喜,我出發了!
夏日的學校異常安靜。兒童樂園像一幅靜畫,空蕩蕩。
我先玩了起來。翹翹板一個人不能上上下下,就推轉地球儀,乏味了,就去打鞦韆,又覺無趣,改玩大象溜滑梯。來來回回玩了幾遍,跑去看大鐘,三點半。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回事。在校園裡,我低著頭四處晃,到鳥園拿青草餵孔雀,遊到魚池旁拿起小石子當作許願錢幣,石丟入池,希望他們趕快來。
四點。我傷心的一個人走在熱燙的陽光下回家。我避開家裡的人,走進客廳扭開電視,安安靜靜看卡通。阿嬤問:「回來嘍?」
「嗯!」我很用力才發出這麼一聲。
這就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門,面對世界的種種,也頭一次明白世上有「爽約」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