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里外呼嘯而來的颱風,抵達小城,強弩之末,卻橫掃暑氣。夜闌臥聽,起身將窗子越關越窄,但那極窄的縫隙透進來的風,仍絲絲入骨。用薄毯與簟子的涼氣相抗,不小心翻個身,又落到簟子上,真是涼。
簟子用久,邊不免有些鬆散,父親和母親圍坐,一人縫補一邊,用事先剪好的布條,給整個簟子滾了個邊,全是細密的針腳針,一個戒指狀的頂箍交替著用,遇到針插進篾條中進退兩難,連頂箍都抵不過去,父親俯下身用牙咬住針頭,將針線順利拉出。父親和母親,就這樣教會我們惜物,其實這是一種間接的愛,在家境清貧的時候儘量儉省,克己,素樸,隱忍,這種愛已經滲入生活細節中。
拾掇一番,竹簟立時重換面目,在我們家安然度過十幾個春秋。母親待它們仔細,每日傍晚,必舀半盆溫水,用手巾擦拭,晚上睡時,沒有一點黏膩之感。入了秋,洗淨,陰乾,再用舊床單和塑膠膜層層包好,架於閣樓。
每一年,夏天總會徘徊不願離去,立秋了,還有秋老虎,躲在時光的暗處,生猛地撲過來,展現夏的霸氣。太陽底下邁了幾步,還會出一身薄汗。這樣的熱,一時的颱風是驅逐不去的,須得等一場場秋雨來潤涼它,秋老虎的盡頭,就一點點地近了。往年我總是極貪涼,母親說,秋老虎再厲害,也是分早晚的,可我寧願裹著薄毯睡在簟子上。現在卻不行,還沒立秋,只幾場颱風雨,就無法抵禦涼氣。
有涼簟祛暑熱,尋常人家都能體會到清涼。據說古人將竹席擬人化,戲稱之為「夏清侯」,南唐李從謙還專門作了一篇諧趣之文〈夏清侯傳〉。
有了新家,竹簟鋪上,好似草色入室,常倚床安坐,枕邊書幾本,日影暗移才知;睏了就躺下,把一小段空暇的光陰,在青撲撲的竹簟上放鬆到極致,閒逸也是必須的,才有時間用心體悟生命的寬厚,歇歇腳,再繼續走下去。
蘇軾在〈南鄉子〉一詞中,也寫道:「涼簟碧紗廚,一枕清風晝睡餘。睡聽晚衙無一事,徐徐,讀盡床頭幾卷書。」這是蘇東坡個人的豁達沖淡,芸芸眾生,在名利中穿行,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竹簟離了人,照舊冷下去。年歲不饒人,在年齡的坎上,一級級邁上去,是人生的霜寒露冷。紅藕殘,玉簟秋,更替的規律從不由人,再好的東西,也要有到此為止的清醒,懂得節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