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報紙的尋人啟示上看見了自己。

狹小的報紙版面上寫著紅色的「尋找愛女」。

底下，幾個細細小小的字漂浮著：愛女周芬芬於九十年八月離家出走，後無音訊。一百五十五公分，十一歲，左眼角下有顆小痔。請見報仁人君子，幫忙協尋。

算算，我已經離家三個月了。

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自己的名字和照片，似乎，有點尷尬。

黑白、無邊的底色下，那個人是我嗎？

那個人是害死媽媽的陳美晴嗎？

我似乎模糊，也似乎清晰。

我又看見自己的那雙大眼睛，看見那天媽媽躺在床上，催促我去上學的畫面，然後，是阿嬤的哭聲。

太晚了.......

連爸爸都哭了。

太晚了.....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那天我不去上學，堅持留在媽媽身邊照顧她，看著她睡覺，看著她從床上爬下來，或是幫她倒水、扶她上廁所，或是幫她開電視，陪著她一起看閩南語連續劇，她就不會自己一個人孤獨留在家裡，她就不會悄悄吞下安眠藥，孤獨的離開。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

一切，都是我不好。

就像阿嬤說的，我不乖，老天爺才會懲罰我；我不乖，老天爺才會讓我最愛的媽媽離開我們。

我不乖，老天爺才會讓弟弟沒有了媽媽，我也沒有了媽媽。

吳老師說那不是我的錯，靜靜也說那不是我的錯。

可是，如果不是我的錯，為何別人的爸爸媽媽不吵架，為何他們的媽媽不離開他們、不吃安眠藥死掉？

陳啟明的媽媽沒有死掉，靜靜的媽媽沒有死掉，林上益的媽媽沒有死掉。為什麼上帝只讓我的媽媽死掉？難道，上帝騙人？

祂是騙子？

如果不是，為什麼會這樣？

我摸摸報紙上頭的照片，拿起架子上的報紙。我走到櫃檯，便利商店的小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報紙上的黑白照片，然後機械化地問：「還需要別的東西嗎？」
我搖搖頭，掏出十塊錢買下了自己。

 ７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在那裡，我看見她，如此落寞與無助。十一歲，是啊，她才十一歲，卻經歷了大風大浪。是我們大人的疏忽與無心，讓這樣年幼的孩子受著苦。我靜靜看著她掏出口袋的十塊錢，買著報紙上的自己，陌生地低下頭，仔細讀著上頭的文字。那裡頭，就是她，她知道，她想從中知道什麼嗎？

如果，她想尋找一個叫母愛的東西，我想，我們無法給她一模一樣的，可，我們可以給她一條路，透過那條路，她可以找到自己。或許那樣，她就不會如此失落、無助，甚至茫然。

這些天，為了尋她，我們發布不少消息到網路上，許多許多人的信件來來往往，告訴我說看過這樣的孩子，我們來來回回地跑，到了，發現那個孩子只是相似的她。那時候我才知道，像她這樣的孩子，到處都是。為什麼，這些孩子宛如幽魂般出沒？是我們的疏忽，來不及牽起他們的手，便讓他們在人生的旅途上跌倒嗎？當她準備轉身離開櫃檯，我拍拍她的肩膀，牽起她的小手，她依舊錯愕地望著我，如同我第一次把巧克力糖塞到她的掌心。

「teacher」

我點點頭，不需要她其他的言語，夠了，那樣就夠了。

「我們回家了。」

這次，我會好好牽緊她的手，不讓她消失了，我也知道，那是我的責任。我又看見小時後那顆紅色的氣球，輕輕飄在藍天白雲下，隨著風搖曳，帶領著我，以及往後的人，走向他們自己的道路。（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