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長我二十歲,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
一九四八年政局丕變,大哥奉爸爸之命回鄉下看望大媽--他的母親--和妹妹,耽擱了行程,沒趕上飛機。爸爸以為只是暫別,待局勢穩定,終將回鄉,於是先帶著媽媽來到台灣,第二年生下我,三年後生了弟弟。
到台灣的前幾年,爸爸曾託人從香港轉信回老家,卻讓自己和對岸的親人,都承受了莫須有的罪名和恐懼。倥傯歲月,踐踏如螻蟻般的人命。再也不敢互通訊息。
大媽期盼的容顏,逐漸如殘花萎落,只得寄託一雙兒女,照亮餘生。單薄的身子,守候到七十五歲,夕陽搖落,徒留惆悵。
大哥,一個沒有父親庇蔭的孤子,奉養母親、妹妹的責任壓在心上,二十歲的青春舞台,充滿艱辛與悲涼,隨著時代的江流載浮載沉。
冥冥中有一股力量牽引,終於二○○五年,五十六歲的我帶著侄兒,憑著兒時爸爸簡單敘述所殘留的印象,站在重慶合川,哺育過爸爸的土地上,與拄杖走了三小時路程的大哥相逢了。大姊行動不便,在電話裡聲聲泣下。
眼前這個頭髮稀疏,年邁乾瘦的老人,分明是個老爺爺,然而憑字輩、家譜、印證爸爸走過的軌跡,我知道,他的確是我的大哥。
那個夜晚,細碎的秋雨輕輕灑落,大哥的目光慈祥,我的則有著憐憫,還有愧疚--替爸爸。
抽抽搭搭訴說爸爸晚年的光景,問大哥,這些年是否有恨。「是時局不好,不能怪任何人。」
錐肝裂肺的歲月過後,包容平和的語氣,是另一種淒然。
短暫相聚,終須別離。回台灣後,我和外子固定每年寄兩次錢給大哥大姊。些許幾個錢,兄姊在鄰里風光傳誦,還到廟裡替我們燒香立長生牌位。
雖然歡喜,他們還是說:「弟弟早走,妳身體不好,又要照顧媽媽,我們生活都過得去,不要寄錢來。」
然而他們伴著血淚的生命,是一記沉鬱的重錘,不時打擊我,我以「多少替爸爸彌補些」為職志,盡心量力而為。
最近幾次,兄姊來信說,用我們寄去的錢看病吃藥,風濕好多了;裝了假牙,吃東西較以往方便。寄來照片,看到豐腴印在溫厚樸訥的臉容。我知道,晚風輕輕吹拂,靜好的歲月,已次第進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