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金子常光創作的「新高、阿里山國立公園候補地」浮世繪,地圖上嘉南平原簇擁著阿里山系的畫面,顯得局部臃腫。在日據時代的「鳥瞰法」系列中,透過他的敘述視角,我宛若以大冠鳩相當於八倍望遠鏡的眼光,目極這片領域。當年八田與一抬首與北回歸線對峙的面容,一定是極其無奈而且饒富禪意罷!然而審顧腳底下觸及的「看天田」,又不免觸動他憤悱不懈的熱望。
八田與一不是台灣人,但是他的末稍神經之發達,為他贏得「狂雲八田」的稱號!如果不是他那縱橫中外的視野以及特殊的感同深受,才能提出在當時刷新耳目的工程企畫,以及那些令人神經緊繃的天價預算。日本人典型的「資訊不足焦慮症」,有助於促成調查工作的縱深。這些方案,之所以獲得廣泛而長期的支持,並且儼然成為殖民地時期的農民代言人,恐怕都要「向上修正」過去既定的日治時期的價值判斷。由這幅地圖的展讀,我們固然看到阿里山鐵路的山林浩劫史,卻也在另一方面,看到八田與一和台灣人胼手胝足,集體創作的嘉南大圳、烏山頭水庫以及日月潭水利發電工程。再跨越幾座山頭,則是他生前已經擘畫的大甲溪電源開發計畫,亦即今日的德基水庫,畫面的遠方,則是他早期作品的桃園埤圳。
如斯豐饒的沃原,不正是我挹注文學能量的現場?在詩人渡也殷切的鼓舞之下,我們遂在嘉義蘭潭的「藝術跳蚤市場」中,重新丈量夢想的尺度。自九十二年七月中旬,由藝術家李文雄規畫設計,紫荊書院師生協助動員,全然以木工榫卯、碳化施工完成的「人文柴亭」,即將成為我們籌組「同溫層文化生活圈」的一個里程碑。對於我而言,為何選擇在如此熱鬧、紛擾的趕集現場讓文化進駐?在大學的校園裡,一個教師可以有便給的配備,溫室般的情境,在學生面前呼風喚雨。可以有許多既定的社會資源,堆積如山的論文寫作及研究計畫,但我最不能忘情的,依舊是那份看重人文植被的理想與熱望。
「人文柴亭」的命名,兼有木柴榫卯構架、柴燒碳化、感念柴師遺鐸的多重意涵。一方面也體現了這裡是一個經得起高溫淬煉、還原人文神韻的現場。誠如整個施工歷程,無論是上棟下宇、一樑一柱,或者是柴燒碳化、意匠營構,我們一方面在竹山的「德豐木業」工作室裡,亟思如何彰顯木架構的氣韻生動,體現意匠與素材合一的鍊金術。再者又必須面對北回歸線上酷熱當頭的挑戰,儼如當年八田與一興築嘉南大圳的心境。另一方面也是感念多年來,我們在柴小陵老師等人崇尚人文理想的照拂之下,傲岸挺立的築夢指標。蔡元培、魯迅、梁啟超、賴和、林獻堂乃至於日本的福澤諭吉等思想家;那股憂患時局憤悱不懈的志業,在老師的身上可以說體現無遺。早在一九九○年的青年節,我們即與柴小陵、王祿堯和羅德老師等人,共同倡立「紫荊書院」。並以「人生有夢,築夢踏實」作為校訓,將紫荊花視為堅持人文理想、抗拒世俗氧化的象徵。建院十五年來,這個精神院落,不僅成為台灣第一批現代書院運動的先聲,更在陸雲逵、李正治、王鎮華等多位教授的支持下,已然凝聚眾多學院與民間優秀師資及藝文工作者,積極籌建「同溫層文化生活圈」是為共同的志業。
柴老師本人不僅大力倡導足球運動,他在外語上的造詣,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更在少壯之年,暫辭教職,赴美留學取得特殊教育碩士,印證自己的主張。他的身體力行,對於我的學思生涯,一直有著深刻的召喚;老師以「柴曉林」為筆名,寫下了眾多感時憂思的文章,尤其是「伐木丁丁」的系列筆觸,莫不以疏通人心,廣植文化樹海為己任。他是樹的知音,更以百年樹德樹人的精神,成就了這一方不辭鉅細、靈根自植的院落。即便是這一年因肺線癌臥病期間,他依舊不忘我們共同的文化志業;老師一手悉心翻閱原文版的《世界文化史》,為我指點他的新見,另一方面,又不忘起出塵封多時,由他揭露體制內弊案的公文。我在他神色矍鑠的言談中,依然感受到他體內宛若樹液流竄的活力、鼓盪不竭。
安寧病房裡,眾友一方面為柴老師按摩日益衰竭的四肢,更將「人文柴亭」的最新進度向老師報告;老師笑了,僅管是那麼疲憊不堪,我們是何等期待共聚一堂,再度陶鑄文化氣象。特別是人文植被工程以及大學精神的挺立,攸關當代國民性如何走出兼容並蓄、不為人惑的格局。惜因肺腺癌之纏身,壯志未酬,不幸於九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病逝,生前僅能竭智提供蘭潭柴亭與「書院文化生活曆法」寄予厚望。老師顯然已經展開全新的旅程了,我深信此刻的他,應該打算前往大英博物館;在這樣一個時空院落裡,他勢必閒不下來。我們也沒有悲觀的權力,尚有很多未濟的心願,正待我們拾級而上。書院的老戰友與學生二十餘人,大家不辭遠近,遂以半個月的工作天、就在「藝術跳蚤市場」中,以「人文柴亭」為駐地。每月將提供一個全然戶外型態的「文學論壇」,作為北回歸線上,深耕植被的嶄新契機。(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