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頸、腰椎間盤突出,和左手臂五十肩發作疼痛,每周三天,到復健室做治療,而認識萍萍。
她全身多處骨折,開刀七次,躺了四個多月。正值夏天,裸露在衣服外的肢體,包括頭臉,全部瘀青腫脹,疤痕纍纍,五官因痛苦而糾結,看不出實際年齡和容貌。
每次復健師以人力和輔具幫她拉、扯、扭、吊,再撥開沾黏的筋肉神經,任何一種治療,都是痛徹心骨的酷刑,萍萍的哭叫,簡直是鬼嚎,四肢的疤痕彎扭絳紫,怵目驚心,彷彿在刻意提醒什麼。
半年後,萍萍已經能用助行器慢慢走動,再過一段時間,助行器也丟手,雖然像企鵝般搖擺,深鎖的眉頭已漸漸舒展,原來她是二十多歲,臉龐秀麗的迷人女郎。
一天,復健室來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她叫安安,右腿出了問題,醫生拿掉不好的東西,裝進鋼條支撐。看見頭上的絲巾,大家心裡都有數,十七歲的女孩倒是鎮定,說得了骨癌,才做完化療。
三、四個月後,安安拿掉頭巾,新生的毛髮柔細捲曲,膚質白嫩,臉色紅潤,美得像混血兒,個性活潑開朗,「戰友」們都對她疼愛有加。
那天上洗手間,忽然隔壁傳來一陣啜泣聲,仔細聽,是安安。再怎麼武裝,畢竟還是十七歲的孩子,要承受致命的摧殘,上天的考驗未免太殘忍。
同期復健的戰友,一個個畢業,我們三個屬於元老級,建立革命情感,肢體做著復健,嘴上也自我調侃。我說,上輩子我一定是江洋大盜,剁了人家的頭和手腳,這一世才從頭痛到腳。萍萍說,妳們都是由猿人進化,我例外,是企鵝進化的。安安指了指腿上的沙袋:「不久我就能草上飛啦!」
兩年前,萍萍因為男友變心,痛不欲生,自八樓飛墜而下,換來肝脾破裂、四肢數斷、親人的眼淚,以及身心劇痛的哀嚎。
每個人心靈都有一塊瘀傷。當命運的缺口開啟,投來一顆具殺傷力的變化球,無常就如影隨形,令人措手不及。失戀和罹患重症,都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慟,無論傷勢多嚴重,療癒過程多艱辛,只要一口氣在,都值得一搏,生命何等神聖、莊嚴、難得,豈可輕言放棄?
萍萍,安安,新生的奇異恩典,會造就另一段幸福,在下個街口向妳們招手。我們都將健康走出復健室,儘管生活時有變數,歷經轉折,必能讓我們擁有更寬廣的生死視野,保有一份迎風而行的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