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個媽媽。
一個是病人。
一個是媽媽。
一個則是女兒了。
這個故事說來話長,我得娓娓道來。
有一天,媽媽從宜蘭老家,突然回復了記憶似的,打來長途電話,要我帶我媽媽回去看她?媽媽?
她很自然不做作的說:「對啊,你媽媽。」
她是我媽媽,那麼她以為的我媽媽是誰?
她嘆了一口氣,求我別再怪她,以前因為家裡窮,才把我送去給人領養,不是故意的,她重複說了三句萬不得已,語氣悲愴,近乎哭了,我只好依著她,說我不會怪她了,會帶我媽媽去看她,媽媽終於在電話的彼端破涕為笑,像個小孩,掛上電話前,囑我一定要好好孝順我媽媽,畢竟養的也很有恩情。
這一刻,我完全明白,媽媽去年診斷出來的老年痴呆症,大約已到了完全無法回復的地步了,她是媽媽,但此刻更像一個需要照顧的病人,我意識到與她當母子的時間愈來愈急迫,即使她人還活著,大約總記不得我了。
那一夜,我輾轉於我媽媽、你媽媽的迷惑之中,一夜難眠。我幾乎懂了,也許是話中有話吧。
媽媽透過了我媽媽你媽媽的鋪陳,告訴我,她希望我常常回老家看她,那是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家最卑微的願望。
她是我媽媽,更是個渴望子女回家的老人。
你媽媽一詞鐵定與領養一事有關,那只有我懂,我們家不同時期來了不同兄弟,最盛時有七個兄弟姐妹,但只有我與弟弟是親生的,其餘五人是領養來的,在我家生活的時間不等,有些來來便去去了,有些長住,儼然親生的;媽媽把時間與狀況全搞混了,但意象我明白,她希望她養的所有人全孝順她,所以才說出養的恩情大於天的心情語言。
隔天一早,我送兒女搭上捷運,莫名的衝動帶著我上了北宜高,穿過雪隧,趕回家探望她了,即使下午有演講,即使很累人,但為了圓媽媽心中一個模糊的夢,我還是回家,陪她過母親節。
我猜她真不記得我了,或者有些混淆,一直在兒子與認識的人中擺動,一會兒說我是她弟弟,還同我爭辯。
「難道你有比我老嗎?」
「沒有,那你就是弟弟,不是哥哥?」
我再三解釋,她才想了起來:「你是兒子才對。」
可是我載她出門散心,回老家看看,再從她熟悉的果園回來,她又茫然了:「真謝謝你,這麼客氣,還撥空載我,有空再來我家坐坐,改天我兒子回來,我會叫他去謝謝你。」
我再度澄清:「我是你兒子!」
媽媽似乎又記憶起來,短路的線接上了,大笑出聲,模樣好可愛。
「你媽媽還好嗎?」
沒一會兒,怎麼又錯亂了,這回我沒有再回答,陪她一起笑。
媽媽的痴呆症候群,過了一個年頭之後日趨明顯,有向下沉淪的趨勢,家人喜憂參半,這麼一來,照顧變得單純一些,憂的卻是,她會慢慢變成了病人,而非媽媽了。
她的幻覺,隨著痴呆的嚴重,減弱了一些,不再成天嚷著鬼怪,小偷。
以前可不是這樣,我得喬裝張天師,自號游天師,回家捉鬼。
桃木劍不必帶,用手在溪畔折一截柳枝即可,至於法器,兒子小時候的玩具鈴鐺,尚未扔掉,便派上用場了,道語不必學,胡言亂語一通便成,反正老媽媽也不在意,只要鬼捉得著就行了,她信奉黑貓白貓全是貓,捉著老鼠就是好貓,最後記得多帶一只塑膠袋。
我很慎重其事的進入她的房間,摸一摸,嗅一嗅,聞一聞,拍拍打打。
「看見了嗎?」
媽媽躲在牆角,小聲問我,模樣很滑稽。
看見了就慘了,我心中這麼想,但不可以如此說:「有,有,有,七個對不對?」
她搖搖頭,露出驚訝狀,口中喃喃自語:「什麼時候又生了三個?」
原來快中有錯,鬼的數量有誤,說得太多了,嚇著了她,我一時不查,忘了先問鬼口數目,算了,改也來不及,將錯就錯了:「沒有關係,統統捉起來就好了。」
驚魂甫定的她,終於回過了神:「不可以讓它們跑掉了。」
不會的,不會的,游天師捉魋,哪會跑得掉,鬼由心生,跑得了嗎?
我誇張作法十分鐘,有模有樣,連躲在一旁的兒子都在竊笑。
媽媽對兒子比了比手勢,示意他:「不可以笑,鬼會聽到的。」
之後,鬼全被捉住了,放進了塑膠袋中,我同兒子一起葬鬼,媽媽本想跟去,我說不成,她八字太輕,萬一被鬼纏了就不妥,她信以為真,也就沒再堅持了。
鬼的事,來來去去,好幾回,最近總算搞定了。
游天師實在不怎樣,鬼事處理得差強人意,如果不是媽媽轉移思想,恐怕還有得忙的。
之後,我們就忙著捉小偷了。小偷比鬼還可怕,二十多個,真的很煩。
而且只偷她的花褲子,滿醜的,兒子說,亂沒品味的,誰偷呀?我媽媽可不這樣認為,在她心目中,這些衣褲可是全天下最美的。
小偷也偷她的零用錢,但少得可憐,只能買一包泡麵。
我往往因她的一通電話,忘了放哪裡的幾十塊錢,開車一小時,花了千元雜支,飛奔回去替她找著皮包,如同老萊子取樂於她。
不理行嗎?
不行,她會使用奪命連環扣,一直到你出現為止。
鬼與小偷,捉不勝捉,他們全在雲深不知處,無形無狀,莫名其妙闖了出來的,我只得用了一點創意,加一點胡謅,才可以搞定。
捉賊的事大約也捉了快兩年了,總算有點進展,最近的賊明顯少了許多。
「還有小偷嗎?」
有,但不偷了。
小偷不偷了,真好,改邪歸正就是好事一樁,看來最忙的時候過了,可是我反而感傷了,會不會從此母子兩不識?
有一陣子,我真的心力交瘁,完全無力應付,家人們一起討論把她送到養老院,我們給了自己很合理化的解釋,詭辯著這樣對她最好,那時候的她思緒還不差,聽了很氣,淚在眼中滑動著。
這件事兒子知道,氣呼呼的質問我:「聽說你們想把奶奶送去養老院?」
我支吾其詞答不上話,兒子斜眼瞄了一下,說了狠話:「你如果把她送去養老院,將來我也會把你送去養老院。」
我心想,你在跟誰說話呀,這麼狠,用盡白眼珠子瞪了他幾回,但一會兒心緒翻轉回來,心想,兒子說的也是實話,誰願意被人拋棄,成為老人院中的孤老呢?
在兒女的抗議聲中,我打消了念頭。
但我依舊迷惑:「她是誰?」不是媽媽。不是病人。我終於理解了,這一刻該是女兒了。她在當媽媽的時候,無怨無悔的照顧我,即使冷了,熱了,穿少,穿多,她全煩著,大約是責任了,現在像個九歲的孩子,黏著人不放,該我照料她。昨天我回老家探親,她跟前跟後吵著,要我帶她去睡覺。睡覺就睡覺吧,太久沒陪媽媽睡了,雖然有些不自在,但還是睡了,把她當女兒,唱著搖籃曲。唱著、唱著,淚竟不由自主滑了下來,怎麼也擦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