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天神宙斯與山中小仙女尤瑞諾美，生有三位優雅的女神：阿格拉雅（Aglaia）、悠芙洛西妮（Euphrosyne）、撒利雅（Thalia）。她們主掌舞蹈歡宴，為人間帶來喜悅；與繆思們一起在奧林帕斯山歌唱，隨阿波羅的七弦琴音起舞。阿格拉雅與工藝之神赫菲思塔斯（Hephaestus）結婚，於是三女神更與藝術聯結，世人認定她們能給藝術家、詩人創造的能力。

在歷代雕塑、繪畫中，這三位女神總是以年輕的處女姿態出現，總是三位一體，從不單獨現身。1994年夏，我與家人第一次到歐洲旅行，在巴黎羅浮宮買的，就是這一件可以掛在牆上的複製浮雕，售價大約美金一百元，樹脂材質，沉甸甸的；怕摔壞，不敢放進皮箱，一路手提回台北。原作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成於公元前一世紀，中國的西漢初期，距今已兩千多年。天界完美之神，到人間竟遭到毀壞，三位女神的頭、腳都缺損，阿格拉雅的右臂與撒利雅的左臂也不見了；唯可見下半身比例修長的軀體、胸腹臀的優美曲線。

西方人很早凝視身體美，藝術表現於豐滿裸體；中國人避免正視身體，仕女圖隔著服飾取意。三女神的繪畫、雕塑，以這一件最不華巧，最具素樸、天真之美，有想像神韻，令人想到〈周南‧關雎〉歌詠的淑女，〈邶風‧靜女〉描寫的活潑風雅女子。十五世紀文藝復興三傑之一拉斐爾（Raphael）也有一件三女神的雕塑，堪稱細緻、完整，但若以康德（Immanuel Kant）「美是一種無私的滿足」的標準加以評斷，這件無名氏雕塑，以部分「殘存」引發我們欣賞美感，而不引帶任何對主體的私欲，更為難得，更接近審美的普遍性。

西方藝術以裸露解放人性的虛偽，以醜對比人對美的價值追求。濟慈（John Keats）〈希臘古甕頌〉在「真、善、美」三個概念中，只服膺真與美（『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沉默的形體啊，你像是「永恆」／使人超越思想：啊，冰冷的牧歌！／等暮年使這一世代都凋落，／只有你如舊；在另外的一些／憂傷中，你會撫慰後人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真」和「美」是天造地設的，而「善」的認定卻屬人間律法，時常包藏偏執的意識，受限於種族、階級、立場的無知，甚至是時尚的盲動。當代瘦身、巨乳、媚視、搔首的女人形象，皆可併此審視。

三女神的美，不在巨乳塑造（反而是小乳），不突出肉慾，不強調身體的物質性，於是令我們感到美的是，她們作為共感的聯結─與神話、與藝術創造、與詩，與人間一切的優雅！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