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三月三日,我的記事本有「受命編讀書人版」一行字。以往《聯合報》出刊過文學閱讀的版面,屬順便打理性質,出刊的時間不長。真正包括文學與非文學書在內的評析專刊,始自《讀書人》。試版階段,我和時任副刊美編的陳泰裕(現任聯合報美術中心主任),時常耗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走。那時聯副在報社一大廈四樓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關起門抽煙、喝酒,帶點在文化沙龍辦報的情調。
四月十六日彩色印刷的《讀書人》創刊,初期幫忙寫書評的是精神科醫生王浩威、詩人陳黎;負責人物(吳大猷、王夢鷗、劉真、齊邦媛……)攝影的是梁正居;提供國際書訊的是黃裕美;情商執筆寫專訪或報導的包括蘇偉貞、簡媜等作家。我的記事本扉頁,除了出版社聯絡電話,就是一堆預備找人寫的專題或欄目,例如:大學如何教學生讀書、現代人書目、一本書的誕生、書籍革命、出版浪費、文人書齋、作家禁書、出版社評鑑、藏書票……等;還有一堆分類書的介紹,包括經濟書、電腦書、賞鳥書、旅行書、登山書或參考書。我那時的思維不受限於「新書出版」,也就是說不只是跟著出版訊息跑,不被流行的市場風氣牽著鼻子走,因而能賦予好書、應讀的書以坐標意義,把知識分子的胸懷、閱讀的情致表彰出來。
這些年,台灣的出版報導愈來愈只注目新書,而不理會老的好書。書出版後,在書店架上的生命很短,一般讀者看不到它,就很難接觸到,以至於運氣好而走紅的就長紅,被輕忽的就長冷。洪範書店創辦人葉步榮曾呼籲應多介紹老書,爾雅出版社創辦人隱地一再撰文,也有相同的看法。可惜文字閱讀失勢,傳媒衰微,重視商業利益的結果,導致違背時尚的作法更難行得通。
社會價值愈來愈扁平化、聲光化,輿論不再聚焦於作家、學人。十幾年前想為讀書界的大老拍照,輕易就浮現一串名字,而今環顧,這樣標竿型的人物反而少了。二十年前思想家余英時「名滿台灣」,現在呢?大學生未必聽過他的名字。余光中、葉石濤、白先勇、黃春明這一輩大師級作家,若是今日才出發寫作,任他有再高的才華也難獲四、五十年前崛起時所享有的喝采。簡單一句話,這是一個「典型」失色的時代。
我又想起一九九二年三月八日,去台南拍攝蘇雪林照片的情景。當年蘇雪林已高齡九十五,失聰,早就退出學術圈與文壇,但在媒體編輯心中,她仍是令人尊敬的典型。我在她宿舍門前按門鈴,等了四十五分鐘,四周闃寂無回響,只聽到鄰居守門犬吠聲起落。等寫好便條投入她信箱,準備離去前再試按門鈴,突聞內室聲響,一位白髮老太太手持四隻腳的鋁製助行器開了門出來。我記得她痰咳出喉頭時,即撕報紙一小塊擦拭嘴角。筆談之後我扶她到屋前拍照,她要我幫她扣棉襖的第一個釦子。老人家個頭很小,我趴伏在草地上以仰角拍攝,九十五歲的老人竟沒有一絲不耐煩。(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