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蘭薩拉 不下雨

文與圖╱江佩津 |201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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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錨,我們是流動的水,流經他們,而又往前去。圖╱江佩津

文╱江佩津

There has got to be

some way out of here.

I cannot cry,

my room is wet enough.

--Tenzin Tsundue  "When it rains in Dharamsala"

我後來發現,在夢裡我已然抵達過達蘭薩拉,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裡,卻感覺像是回到故鄉,在連綿的雨日裡待在室內,用各種語言試圖傳遞彼此的知覺。

也許可以從山嵐、從雨季泥濘的道路聊起,也許講述一些關於流亡的故事,但如今,我卻只想講起在達蘭薩拉遇見的三個人的故事,與他們不特別熟稔,甚至素昧平生,也許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也是因為如此,講述他們的故事可以令我少些傷感與惆悵。

第一個,是在轉經路上遇到的藏人老奶奶。

「我的祖父,每天早上都會到大昭寺走完大圈跟小圈的轉經路,然後來這裡喝一杯奶茶。」我們在雨季的達蘭薩拉裡,坐在大昭寺前印度人經營的早餐攤子前,喝著熱燙的印度奶茶,一面享受奶茶的甜膩,一面聽著藏人的朋友介紹待會要走的轉經路。

上達蘭薩拉,是大昭寺的所在地,此處不只有前來朝聖的華人與藏人,假日時分,印度人與其他外國人都會來到此處,也許有信仰,也許沒有,僅是體會。寺院裡有一圈繞行佛像的小圈轉經路,寺院外是大圈的轉經路,信仰虔誠的藏人在清晨時分都會到這裡走上一圈,轉動經輪,轉出無聲的祈禱。

我們這些沒特別信仰的台灣年輕人,早起的時間並不多,有時就算爬得起來,也會選擇在賣有Tibetan Brown Bread的藏人早餐店裡,吃一頓漫長的早餐。因此二十天的旅程裡,我也只不過去走了轉經路三次。

在離開之前的最後一次轉經路上,就遇見了這樣一位藏人老奶奶。

沿著山勢,加上海拔稍高的地勢,走在轉經路上很難不會覺得喘,在行走的當下,也得留心腳下的新鮮牛糞、路旁的猴子軍團,同行的友人已經有過一腳陷進溫熱牛糞的經驗了,也有人只是不巧瞅了猴子一眼,就引來追逐的。途中,會經過為自焚藏人設立的舍利塔與紀念碑,護法神在布縵之後細細觀看這一切。在轉經路的盡頭,藏人會在此處回望來時路途,然後合掌、垂首低眉,向萬物神靈。

藏人老奶奶就在此處,對著我們的方向合掌,喃喃有詞,在她身邊圍繞著安逸的牛隻,她拿出布兜裡的消化餅,分送給牠們。經過她的時候,發現她彎低了身子,把消化餅揉散,灑在地上,定睛一看在那裡聚集了兩三隻土黃色的蛞蜍,她撒下的消化餅就在蛞蜍的四周。

這是藏人的習慣,分享一切,包括財富與食物,不只是對於佛陀、寺院、路旁的乞討者,世間的萬物都是他們分享的對象。

第二個是藏人少女。

上達蘭薩拉,又稱麥羅干吉(Mcleod Ganj),其實並不大,兩條街道交會在廣場,往上可以走到瀑布(Bhagsu),往下就是大昭寺與藏人行政中央的所在地。一日早晨,在前往大昭寺的路上,遇到了這名少女。

她穿著淺色牛仔襯衫,留著一頭烏亮的黑髮,她以英文喚住我,問我來自哪裡。我說是台灣。在這裡,年輕的藏人並不多,路上常看到的都是賣著藏毯與佛珠的藏人婦女與老爺爺,好奇之下問了她的年紀,她在大學裡讀英國文學,喜歡韓國偶像,所以學習韓語,在印度其他地方念書,時值暑假所以回來,但她最想做的其實是學化妝。跟其他藏人一樣,她也是要到大昭寺走轉經路,手上拿著一串佛珠。

到了路的分叉路口,遇到同行的友人,於是跟她揮手道別。友人問起她的事,「難怪她的妝非常韓系。」友人說。此時才注意到,少女塗了正紅色的口紅以及畫著時下流行的粗眉。

「會不會,她以為妳是韓國人才跟妳搭話?」

在此處的生活,鎮日的英文會話夾雜中文與藏語,有時也會感覺疲倦,就會乾脆關掉外語系統,一個人在街道上靜靜地發呆、散步,讓こんにちは跟안녕하세요(anyohaseyo)從身邊流過,路上的乞丐重複著Namaste。黑色頭髮與黃色皮膚,被誤認為日本人跟韓國人的機率,遠大於被認出是來自於島國的台灣。

在聆聽藏人智庫的現況報告時,講者提及,現在的年輕藏人對於自我的認同逐漸消弭,但這其實也普遍發生在世界各處,國界的消融,每個人都想成為自己以外的人。「如果有一天傳統消失了怎麼辦?」他們自問,而我也問,在不像藏人有自己的語言與傳統文化的我輩身上,是否還有清晰辨認、定位根源的可能?

第三個是自己。

我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習慣告別的人,因此在最後一晚的farewell party上,只沉默地在一旁,看著喝了酒、忍不住哭起來的其他朋友,在頂樓的露台看著被雲霧遮住的月暈時,也說著「反正終究都是要離開」云云的話語,狀似瀟灑。夜露沁涼,我把周身包裹在藏毯之中,聽著人們的悲歡離合。

到了隔天,準備起身前往巴士站前,藏人朋友拿出哈達,掛在我們的脖子上,從後面的房間拿出吉他,彈起了齊秦的〈大約在冬季〉的藏文版本,第一個和弦刷動,我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直到音樂停下來、直到離開看得見他們的上坡路上之前,我都不敢回頭望,怕被看見止不住眼淚的雙眼。

那是與我們一起工作過七天的工作同仁,也許更像朋友,在我們低頭翻譯英文新聞成中文時,會把手插進口袋,狀似輕鬆地問:「要不要一起午飯?」

他們的故事,我想自私地偷偷放在口袋裡,好好記得。

從達蘭薩拉返回德里的路途,要搭乘十二小時的夜行巴士,我們選擇的是沒有空調、硬式座椅的巴士,一路上開著窗戶任風沙吹憑,闇夜裡司機絲毫沒有放緩速度,讓山路的蜿蜒、公路的風沙都銘刻在淺薄的睡意之中。

也許是因為前往跟抵達,都需要經過這一段路途,才讓離開變得更加真切,再次醒來,我們就在不同的緯度生活,再次醒來,就返回這個經度的國度。

我犯了一個最不應該的錯誤,但我卻不後悔。我答應自己會再回去,而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再回去。離開之後,其中一個藏人朋友在訊息裡說道:「我很羨慕你們,可以旅行在不同的國家之間,還有可以回去的家。」他是有點生氣,我們對於自身所擁護的幸福的不察。

他們是錨,我們是流動的水,流經他們,而又往前去。

「每一年,都有人離開。」前往達蘭薩拉數次的友人這樣說著,我們以為他們會恆久地留在那座山頭,等著我們回去,但實則人世間的流轉不讓一切止息,有人到了南印,有人到他處結婚成家,有人則是以肉身的焚毀來傳達思想。在遙遠的島國上,我們反而是益加安穩的存在。

在秋日的餘暉裡,看著前些日子掛上的風馬旗,尚未褪色,但腦海中對於雨季中轉經路的印象已經開始模糊。

沒有下雨,現在正是達蘭薩拉的好天氣。那裏傳來的訊息,這樣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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