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開
蘇軾在〈雨後行菜圃〉中,描寫蔬菜「園蔬小摘嫩還抽,畦稻新舂滑欲流」,透過視覺的「嫩」、觸覺的「滑」,與動態的「抽」、「流」等高明描寫,將採摘蔬菜轉化為美學體驗。這種感官的細膩文字,將最普通的食材描繪出詩意。
我們再看看他在〈春菜〉詩中,展現出對時令的敏銳感知:「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意思是:大頭菜已經長出了葉子,頂著泥土的韭菜嫩芽捲曲得像是蕨菜;蒸得爛熟的薺菜十分香美,切碎的青蒿和涼餅吃起來口感爽滑。
透過比喻(拳如蕨)、感知(香、涼)與質感(碎、滑)等藝術手法,建構起蔬食的詩歌美學,實現了從口腹之欲到美感愉悅的昇華。
宋代文人特有的「平淡」美學,讓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後〉中提出「髮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文藝理論,而這同樣指導著他的素食實踐。因為蘇軾反對過度加工的烹飪方式,推崇「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不需要添加醋和醬油等調味品,去品味食物本身就有的自然美味。
我想,蘇軾並非僅是追求返璞歸真,而是透過減法達到更高層次的豐富性。就像他的詩句「天工忽向背,詩眼巧增損」所揭示的,在看似簡單的形式中蘊含無限變化。他的「東坡羹」就是典型例證:僅用蔬菜和米,透過火候控制與烹調技巧,即能創造出層次豐富的味覺體驗,實現「味簡而旨遠」的美學理想。
蘇軾蔬食美學的最高境界,其實是飲食與精神修行的完美融合。
元祐年間,蘇軾在汴京與佛印等僧人交往時,也發展出帶有明顯佛教色彩的蔬食觀。如他為淨慈寺所寫的〈油水頌〉中,對比「夜來春睡濃於酒」的奢靡與「唯有齏湯偏醒酒」的清明,暗示蔬食具有淨化心靈的功用。
這種對比不是道德說教,而是對「禪悅之味」的形象表達,透過簡樸飲食獲得的精神愉悅,遠勝於感官刺激。
其中,〈菜羹賦〉更堪稱是蘇軾蔬食美學的宣言。
這篇表面記錄烹調方法的短文,實則濃縮了生命哲學:「汲幽泉以揉濯」象徵心靈的淨化,「搏露葉與瓊根」體現對自然饋贈的珍視,將蔬食體驗導向精神的自由與超越。這種將日常飲食昇華為精神修煉的思惟,使蘇軾的蔬食美學突破了飲食文化的局限,成為生活哲學的典範。
在生態環境危機與消費主義氾濫的今天,蘇軾「甘於淡泊」的蔬食哲學,提供了一種可持續的生活典範。真正的飲食之美,不在於占有與消耗,而在於尊重與感恩;不在於口腹之欲的滿足,而在於生命境界的提升。
大文豪蘇軾用他的蔬食實踐告訴世人,即使在最簡陋的餐桌上,也能品嘗到天地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