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開
如果我們重新凝視九百多年前那位在黃州東坡躬耕的文人,也是中國人最喜歡的大文豪,就會發現蘇軾的蔬食美學恰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中國文人精神世界中最精微的一面。他將尋常蔬菜轉化為精神符號,在簞食瓢飲間構築起獨特的生活哲學,從黃州菜圃到惠州灶台,從汴京齋宴到海南薯芋,蘇軾的蔬食軌跡,彷彿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宋代文人精神圖譜。
元豐三年(一○八○)的一個春日,因「烏台詩案」貶謫至黃州的蘇軾,在城東荒坡上開墾出五十畝田地。這片土地不僅孕育了中國文學史的輝煌篇章,更見證了蘇軾蔬食美學的誕生。面對政治的挫折與物質的困頓,蘇軾選擇以最樸素的方式回應,親手種植蔬菜,並將這些「露蔬霜葵」轉化為精神養料。
他在《東坡八首》中寫道:「廢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誰能捐筋力,歲晚不償勞。獨有孤旅人,天窮無所逃。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這種將廢墟轉化為田園的努力,實則是透過蔬食,重建生命秩序的象徵性行為,也是蘇軾的真性情。
蘇軾在黃州自創「東坡羹」,用最廉價的蔬菜:菘(白菜)、蔓菁(大頭菜)、蘆菔(蘿蔔)、薺菜,配以生米和少許生薑,通過獨特的烹飪工藝:揉洗去苦汁、油塗釜緣、油碗覆蓋,創造出具有自然之甘的蔬食。
這道看似簡陋的菜羹,亦蘊含著蘇軾對「窮者之味」的深刻理解。所以他在〈菜羹賦〉中闡釋「汲幽泉以揉濯,搏露葉與瓊根。爨鉶錡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意即汲取清澈的泉水清洗食材,再挑選帶著露水的新鮮葉子與如玉般潔白的根莖,加入油脂熬煮,直到汁液融化流出。
由此可見,透過強調對食材本味的尊重與烹飪過程的專注,蘇軾實際上建立了一種新的人與食物的關係,那不是征服與享樂,而是一種對話。這種關係,使他在物質匱乏的生活中發現了「味外之味」,以及超越感官享受的精神滿足。
而被貶到儋州時期的「玉糝羹」,又將蘇軾的蔬食哲學推向了新的高度。紹聖四年(一○九七),年近六旬的蘇軾被貶至儋州,生活更為艱難,其子蘇過卻創造出用山芋製作的「玉糝羹」,將最普通的食材提升至藝術境界。蘇軾形容此羹:「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此外,蘇軾在〈擷菜〉詩中也寫道:「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意思是,秋天來臨,園子裡滿是霜露,當季的蘿蔔和芥菜生長茂盛。這些蔬菜一樣能讓我吃飽,又何必像何曾那樣殺生食葷呢?
這首詩透過與西晉宰相何曾的奢侈對比,蘇軾完成了對傳統飲食觀的顛覆:真正的美味不在於食材的珍稀,而在於心靈的澄明。這種將蔬食與精神自由相連結的思想,構成了古代文人應對逆境的一種生活智慧。
有人認為,蘇軾的蔬食美學代表了宋代文人味覺的深刻改變。與唐代「鐘鳴鼎食」的豪奢文化相比,宋代文人發展出「尚淡」的飲食美學。我不知道,這是否與當時崇尚簡約的作風有關,但蘇軾這位「吃貨」,似乎正是這一變革的關鍵人物。
比如,他在〈老饕賦〉中提出「蓋聚物之天美,以養吾之老饕」,意思是:天下各種美食,都是我所愛好的。「老饕」一詞,也從此成為美食家的代稱。而蘇軾這個老饕認為,最高級的美食體驗,乃「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即是指烹調的水要新鮮,鍋碗等用具一定要潔淨,柴火也要燒得恰到好處。
這種強調新鮮、潔淨與適度的理念應用於素食,便形成了所謂「淡而有致」的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