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芥子
對我而言,坐上髮廊椅,是平淡生活的一次微登出。是比下午茶長、比小旅行短的逃逸時光,彷彿能對瑣碎日常按下暫停鍵,切換到平行宇宙,尋覓一點新鮮的刺激。
大學時是變髮的黃金年代。受同儕慫恿,頂上風光成了實驗場:爆炸米粉頭、埃及豔后燙、亞麻浪漫棕,還有誤入舞龍舞獅群的大紅大紫。每一次改變,都像一場踩地雷,一局心臟病,充滿未知的雀躍與驚嚇。
然而,改變不會永遠順利。與設計師的溝通,尤其像一場語言與美學的攻防戰。指著雜誌上的夢幻造型,卻常換來一頭冷水:「短瀏海?妳確定妳能天天化妝?」、「頭頂已經很稀疏,瀏海要怎麼重新定義?建議先看皮膚科治療吧。」、「燙這樣不如不要燙了。」更別提某次笨拙使用烘罩時,設計師脫口一句「手殘啊」,讓我瞬間石化。好好說話的髮型設計師,難道是瀕危物種?
吃了誠實果實的設計師,總能精準戳破我的浪漫粉紅泡泡。臉皮薄如蟬翼的顧客,只能硬著頭皮吞下微詞,如坐針氈等待成果發表。
隨著時間愈拖愈長,賭注也愈下愈大,鏡中揭曉的不是女神降臨,而是「梭哈」般的震撼教育,只好佯裝鎮定,自我安慰:「頭髮總會再長……」
年歲漸長才懂得,某些職業的犀利直言,或許是對美感的頑固堅持。二十年過去,我仍在尋找溝通能力與實力並俱的髮型師。某次頂著失敗的玉米鬚上班,同事憋笑顫抖著問:「妳的髮廊是不是停電?」才終於領悟:坐上那張椅子,本身就是一場小小的叛變。
如今,在一個什麼都能被預測的數位年代,髮廊仍是一場無法排演的即興劇。剪刀起落的瞬間,是對平庸日常的溫柔挑釁──頭髮長長短短,設計師來來去去,而我,依然準時赴約,為了那一點不受控的勇氣。